那时，首先摆在我们面前的是这样一个严峻的问题：一档视频节目，值得出书吗？已经以影像和声音形式定格的画面、姿态、言语，那些漫长的谈话，两个人彼此的对峙与交锋，值得以纸质书的形式重新呈现一遍吗？
2019年年末，著名的访谈节目《十三邀》第四季开播没多久，我们拜访了许老师和他的团队，回来之后，便思考着这样的问题。
内部没有意见的分歧甚至撕裂是不可能的，面对操刀《十三邀》纸质书出版这个大项目，或心存疑虑，或觉前路不清，尤其是市面上值得借鉴的成功案例并不算多，基本等于要自己摸索出一条新路来。无法否认，许知远是一个充满号召力的文化符号，他选择采访的那些人更是。但，真的有人会把已经在视频上看过一遍的谈话买回家再读上一遍吗？说实话，我们并不那么有信心。
但，话说回来，把全四季《十三邀》的内容都摆在面前时，不心动是不可能的。四季里，许知远花了4年时间对话了52个人，这52个人里，有我们的旗帜，有我们的灯塔，有我们的偶像与青春，也有我们所经历的时代。
所以，在某些书面前，没有“做不做”的疑问，只有“怎么做”的拷问。尤其当我们隔了一年的时光去回看它的编辑过程时，当初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更像是一种超出理性的直觉，超出经验的必需：2020年，在疫情全面爆发的春天里，我们决定把《十三邀》这套书好好做出来。
潜入深海，在庞大的资料库里游弋
讨论项目用了一个多月，而做决定只用了一秒。毫不夸张地说，在那段极其特殊的时光里，《十三邀》救了我——救了我们。因为在一个极度封闭同时极度撕裂，极为可怖又无限嘈杂的关头，人一定要抓住一点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的东西，一定得锚定自己。
而我们抓住的东西，就是《十三邀》。这个项目太大了，需要编辑像潜入深海一样潜进去：全四季，密密麻麻的上百个文件夹，里头不乏一些录音文件直接转成文字的原始资料。它同时又过于广阔：4年的时光，52个来自不同领域的对话者，他们的年龄跨度将近一个世纪。他们各自所代表的专业更是天地宽广，这就意味着有繁星一样密布的专有名词。而这些专业背景和专有名词在从录音文件转为文字资料的过程中，必然意味着大量的损耗和难以辨识。
比如，导演们很爱聊电影，作家们难免提到书名和外文作者名，考古专家就一定会用到大量考古界的专有名词。而在现实的口头交谈中，这些名词特别容易记错或听岔，再经过一番录音和文字之间的转换，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让你无迹可寻。
记得在复审考古学家许宏的稿子时，对话中出现了一个特别奇怪的词——“灰槛”。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反复查找资料。但因为缺乏考古学知识，仅通过简单的搜索联想和资料排查，完全破解不了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后，辗转问到了学考古的朋友，对方一眼看出来——不是灰槛，是灰坑。这是一个考古专有名词，指考古发掘中常见的遗迹，因坑中填满灰色土壤，故称“灰坑”。
更好玩的例子还有许知远跟导演徐峥聊电影时的一段对话，他提到了高中时喜欢的一部电影——“勇敢的辛巴”。当时，我和负责这部分书稿的编辑对着这个古怪的名字研究了很久，光是搜肯定搜索不出来，这明显是口误、记忆差错或录音转文字时出现了差错。那么“勇敢的辛巴”到底是那部电影呢？我们揣摩着，编辑灵机一动：是不是《狮子王》啊！好像有点道理。《狮子王》在国内首映的时间跟许老师的高中也对得上。但出于严谨，我们还是打算去问一问本人。结果许老师一听就愣了，赶快纠正我们道：“是《勇敢的心》！”原来是口语交谈中多了一个语气词“吧”，录音转文字就直接转成了“辛巴”。我们面面相觑，又好笑又觉得一阵后怕。做录音整理稿，最怕编辑想当然，一不小心就闹出《狮子王》的笑话。整个项目组于是又相互交替把书稿仔细筛查了一遍，任何一个存疑的名词和知识点都不能放过。
以纸质书为证，记录我们所经历的时代
也正是在不断筛查专有名词和知识点的过程中，编辑团队给《十三邀》加上了大量的脚注。尤其考虑到它的读者群可能横跨好几个世代，我们给李诞聊到池子和王建国时加上了注释，也会在王小川谈到的如同互联网时代遗迹般的“番茄花园”和“ChinaRen”上加注释——这也许隐含着一种贪心，我们希望，《十三邀》的读者里有“60后”也有“00后”，让那部分冲着许倬云老师来的读者，在读到李诞的访谈时不至于一头雾水；那部分冲着李宇春来的读者，在看完项飙的部分之后也能露出了然一笑。
同时，由于《十三邀》的编辑、出版、营销过程过于庞大而漫长，我们甚至会在期间遭遇某种意义上的“时代更迭”。比如，2021年2月吴孟达的骤然逝世，何尝不是港片意义上的时代更迭呢？
因而，《十三邀》里的“吴孟达篇”，也就成了他生前最后一次接受如此大规模、长时间的个人专访。长达几日的漫漫谈话，使得这篇访谈里收纳了超乎想象的漫长时光，而吴孟达本人的人生起伏，更是精彩如一出TVB大戏。谁能不爱吴孟达呢？他是我们好几代人的童年、少年、青年、成年的记忆。他还永远不当主角，他是时代的配角，他是小人物的代名词。如果A面是繁华盛景，他就是香港的B面。
他从童年时的漫长火车之旅开始聊，甚至记得下车时与姐姐一同拿在手上的糖。记得初抵香港时住的廉租屋，记得粤语残片里的人名。然后就是上TVB演员培训班，跟周润发等一干同学疯玩，在海里裸泳，然后就是跑龙套，拍电影，声名鹊起，醉生梦死。
这无数的旧日细节，在整理书稿时，我们几乎不舍得删减，并以一种异常的热情去一一查证，给他提到的每一个名字加上脚注，仿佛自己有责任向后来者提醒：看，这就是岁月的鳞片，这就是他走过时代的路标。
最后，说回那段伴随了我们将近半年的半封闭编书时光吧，为什么《十三邀》恰恰是那个最适合让人一把抓住的把手？因为它里头包含大量的时间，有跨度长达一个世纪的回忆和反省，有太多人、太多在各个领域里最值得我们信赖的那些心灵，他们企图对个体、对时代、对失败与救赎，对成功和忧虑，对找回尊严和保持自我，一一进行回答，那种把自己的心和盘托出的、严肃的回答。
歌舞升平之时，我们嘲笑过这些关心“大问题”的人。综艺节目而已，有必要搞得这么严肃吗？大灾难降临之后，历史扑面而来，每个人都在经历自己的“严重时刻”，这种时候，你会发现，越严肃的追问，在这个时候越有效。而越具有普适性的回答，越可以像一块补丁一样贴补在你的精神创口。
所以，提出“大问题”，回答“大问题”，在2021年依然重要。2021年，我们有了“内卷”的新困惑时，可以想一想项飙教会我们的事——重新发现附近；我们有了“躺平”的新口号时，也许可以看看许倬云曾经给出的答案——关于人如何自救。
所以，以纸质书为证，我们终于证明了它不是“综艺节目而已”。证明它所记录下的那些许倬云的眼泪，项飙的真诚，白先勇的孤独，蔡国强的天真，是一定值得被反复阅读的对话和经验。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远远不够的……那么如何拥有更多维度的生活？《十三邀》给出的答案是：去对话。去跟我们时代中最杰出的头脑与心灵对话。52场对话，就是52种人生，透过他们的眼睛，从他们站立的位置去观察，留意他们所留意的细节，体察他们所经历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