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徐硕：吉林大学文学院
【摘 要】近代以来，中国书籍装帧形式由绵延千年的内敛中正风格，进入了自我意识强烈表达与高度情绪化的审美转型阶段。这场被迫进入的急剧转变反映出近代思想变迁，是近代中国社会审美文化，从宏观（社会系统）到微观（个人网络）发生的多指向性转型。回溯这场文化特征转变的影响因素，是书籍装帧设计创作领域的任务，也是研究审美思想现代性认知的转型过程。
【关键词】书籍装帧形式转变；社会变革；近代思想变迁；审美转变
1815年8月5日，世界上第一份由外国人创办，以华人为阅读对象的中文刊物《察世俗每月统记传》在马六甲刊行，创办人为英国传教士罗伯特·马礼逊和威廉·米怜，刻版匠是中国人梁发。与后来其他宣扬基督教义的中文书刊不同，这份免费赠阅刊物为了规避清朝政府严禁外教的管控政策，行文和写作风格上尽量贴近中国传统书籍装帧形式，并在每期都把《论语·述而》篇的“子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印到封面上。刊内大量引用儒家经典和孔孟程朱理论解释基督教思想。每行文到“上帝”“神”称谓时，也仿造中国传统书籍中“皇帝”“谕旨”的排式，另起一行或高抬一字以示崇敬。刊物的写作风格也尽量靠近文章形式，例如每段篇章末尾常用“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做结束。彼时的“大清子民”中与外国人往来的多是贩夫走卒，这是个被当时社会鄙夷的群体；而且为了禁外教，清政府颁布的《大清律》规定“如有洋人秘密印刷书籍或设立传教机关，希图惑众”“为首者斩……信从洋教不愿反教者，充军远方”①。所以西方传教士们采用了“天朝上国”思想系统中更易接纳的书籍形式，以用来宣扬基督教义和西方先进技术。1904年5月严复译著的中国第一本横排书《英文汉诂》出版，这本书是中国最早使用西式标点符号的汉语书籍，是近代中国人自己编写的汉语版英语语法教科书。两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迫于形势，为巩固统治地位推行洋务运动，并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在大量学习西方器技制造后，却再次遭遇中日甲午海战的失败。先进知识分子意识到仅学习西方的器技不足以挽救民族危机，要进行从制度到文化的深刻变革。严复译著的《英文汉诂》出版之时，正是清政府废除科举制前夕，大力推行“西学为体”的教育改革阶段。严复在翻译过程中，借助先秦文言文讲解英文语法，介绍西方文化，并说：“中西言语，当上古时，本为合一”②；并试图构建中西语言的共通性，以促成封闭文化背景下的西学知识对话交流，从而达到民族自强的目的，这一点在清朝统治者对西方全盘否定以后的自我转变阶段是具有先进性的。《英文汉诂》在这个特殊时期采用横排西式精装本书籍装帧形式，即严复为中西文化贯通所做的实践，也是中西文化碰撞后发生融合的产物。1915年1月《科学》杂志在上海发刊，组织者是留美归来的任鸿隽等人组织的中国科学社。这本近代早期科学杂志完全使用了西式横排，创刊号在开篇《例言》中，以中国科学社社员身份说：“杂志印法，旁行上左，兼用西文读点乙，以便插写算术及物理化学诸程序。”③左起横排兼使用西式标点的书刊形式，这在中国出版文化史上是首创。封面双色彩印，醒目的《科学》书名与英文Science结合，使这本杂志从刊内文章到书籍形式都成了西方思想的综合载体，杂志发刊词提出的“科学”精神也成为后来五四运动的重要思想。畅销的《科学》杂志为五四运动提供了必要的思想传播工具，并成为五四运动重要的文化载体。
这三本书籍或刊物的问世，是中国近代从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的三阶段转型在书籍形式上的投射，也体现了古老封闭的中国在意识形态上与西方文化相碰撞、交流并逐渐接纳西方思想的转变过程。《察世俗每月统记传》处于清朝时的中国与西方思想接触碰撞期，这阶段的否定态度源于清政府的高度集权与闭关锁国政策等因素。《英文汉诂》书籍形态处于突破传统的阶段，体现出精英知识阶层在艺术、文学、政治形态上对西方思想的接纳过程。这些精英知识阶层在审美观转型过程中，他们一方面受传统自给自足思想浸润；一方面又无力反驳西方自然科学知识。中国人的审美精神在充满困惑和矛盾背景下，开始随同国门外的世界而改变。《科学》杂志书籍形态的产生则是大众阅读审美转变的界标。在西方科学知识系统的引进过程中，中国人开始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并希望通过努力学习西方先进经验，逐渐形成西学思想体系的审美场域。这种审美态度的转变显示了思想意识的碰撞与融合后形成的中西结合的审美文化氛围。
近代中国的社会变革，是这个文明古国千年未遇的自上而下的转变史。清末先进知识分子完成从“西学中源”的自我麻痹到“西体中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转变后，开始追求实用知识，他们在“经世致用”思想基础上重构科学世界观，在实用主义至上思潮影响下，中国发生了“来自理学中不断追求精神自觉”④的人文主义理想，使“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⑤的国度形成了上至统治阶级，下至坊间百姓的“崇德尚文”民族智慧瓦解转型过程。在这个审美意识转型启蒙阶段，传统书籍形态在多方移植的文化影响下，装订形式发生了从线装到西式精装、平装的转变。在其过程中为满足市场爆发性的阅读需求，书籍的生产方式从传统匠人木刻制版发展到铅字字模排版，从单面刷印⑥发展至双面印刷，装订形式亦随印刷材质和折页方法转变，并出现了更适应批量生产的订页平装形式，双面印刷技术完善后，还产生了出版效率更高的毛装书籍形式。书籍封面也由单一的文字题签发展出了更具表现张力的彩色印刷画面形式。书中原表明刊刻时间、机构、刻家姓名的牌记页，转变为以商业交流服务为中心的功能，并加入了售价、版权以及不许转载的书籍版权标准。目录页也从单一竖排发展出新文化运动后的横竖结合，并排有页码以方便阅读。传统线装书籍中的界格也不再是内文版式的必备条件，随之而来的是内文空白处的装饰，以及更加自由的版心文字。随着汉语标点的使用和内文字体的丰富，书籍刊物在减少阅读歧义的同时，更是直接增加了书刊的宜读性与文化的普及性。书籍中插图形式也随着新思想的传播变得更加多样，插图从传统的线描、木板套印，发展出表达思想性更强烈的漫画、版画、照片等形式。以上转变使传统书籍的审美意识产生了革命性颠覆。书籍作为承传文化的主要载体，在近代从符合中国传统审美观念的形式，转变得更具现代工业化特征。
中国近代书籍装帧形式转变在表现风格上而言，很大程度是受西方绘画形式的影响，书籍封面从原本单一材料包皮题签方式发展出形式多样的印刷表达手段，开始注重从意境传达到写实描述的转变；在形式上也从重意象发展到重写实，在表现上从线条刻画发展到块面烘托。书籍创作者们从“西洋”和“东洋”留学归国，带回包豪斯等掀起的技术和艺术结合的设计思潮，带动审美思想出现明显的色彩审美意识转型。全球工业革命后的设计思潮特征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更加醒目刺激，浓烈艳丽的色彩比敦厚尔雅的传统颜色更具视觉冲击力。
中国近代书籍装帧形式转变后在创作题材上也发生了变化。书籍封面的创作原来为中规中矩的标题字题签形式，此时出现对现实人文的关怀表达。这其中有知识阶层从文人雅趣向目的性传播转变的明确，也有高度集权政府瓦解后的百家争鸣。简洁直观表达的白话文推行运动使阅读发生大众化转变。从技术角度出发，清末民初书籍工业化也是书籍审美转型的重要条件之一。鸦片战争后，中国整个社会进入百年战乱期，其中书籍出版传播目的的转换也是形成书籍装帧形式转变的因素。随着民主革命思想的传播，纸媒体成为文化变革的论战阵地，民众对新科学和新思想市场传播的关注与需求也使得书籍形式主动迎合了新技术的应用。
中国近代书籍装帧形式的审美转变，是中国近代史上文化变革的界标。中国人完成了从传统观念到自我意识的觉醒，完成了从故步自封发展到自我认知的再诠释。原本儒家“经世致用”之学与诸子之学遇到西方先进科学牵引，导致传世经典的权威性瓦解，知识分子们在迷茫中寻找思想秩序的文化重构，展开对经典的重新认识和重建途径。几千年文明理念积淀的传统书籍装帧形式，在现代思想渗透下发生从整个知识系统到审美取向的转变。大批派去日本与西方的留学生带回了各种艺术流派，新兴的艺术流派与文艺思想在动荡的时代被包容接纳。英国工业革命后兴起的装饰主义风格伴随文化的交流激起了中国近代书籍艺术表达的变革。甲午战争后，一些进步文人开始关注日本迅速发展的原因，并开始学习日本新学看待西方世界。日本在这个时期成为中国艺术家的主要留学国，对日本文化的认可，推动了进步知识分子赴日本的学习频率。“这期间去过日本留学的中国著名美术家多达300人以上，这些数字分别超过过去其他任何国家、任何学校的中国留学生。”⑦留学生带回日本对于西方世界的文化艺术解读，以至于近代早期中文版的欧洲美术史书籍，多数都是从日文书籍转译。留学归国的进步人士带回了国外先进的书籍设计理念，使得新文化运动期间国内书籍设计界人才辈出，百家争鸣。这时期的陶元庆、钱君陶、丰子恺三大家的书籍装帧作品堪称后世传颂的时代经典。
书籍刊物在新文化运动影响下，从传统的自然抒发向更多个人趣识的强烈表达转变，这里涵盖了文化阶层敏锐关注国家命运和民族发展，并在东西方文化碰撞、融合间寻找新的解决方法的事实。中国传统书籍装帧形式正因这种变革力量的存在，而产生了众多思想流派和学术观点，进而出现大批各自观点不同的书籍刊物。出版群体也向更大范围的民间商业形式转变。据统计，新文化运动后期，期刊数量较之前增加了四百余种。随着政治运动频繁和白话文的推行，书籍刊物阅读群体也从清末以文人士大夫为主少数精英阶层，转变为更广泛的大众阅读群体。这期间出现了都市文学及更具生活化气息的月份牌等出版物，其从内容和形式更加迎合大众化审美标准，也体现出近代人文主义关怀的萌芽。五四运动与新文化运动是中国近代重要的文化空间标榜，书籍形态在这以后进入中西融合期，很多书籍设计家们开始重新探索新时期背景下的东方文化语境，世界形象、东方概念、龙形等具有传统特征的形象频繁出现在书刊中。这些民族气息浓厚且具有强烈现代感的书刊作品，是民族文化多元化发展中新知与旧学转换的结果。新文化运动后期，书籍刊物的字体应用、版面规划、图像穿插、传播诉求都更加明确，对书籍形态创作审美理论及语义的接纳也更加包容，审美范式类型亦日趋多样起来。
中国近代是各领域打破旧有规则，创立新范式的变革时代。在当时外国经济和军事的入侵背景下，民族危机日益加深，文化体系分崩离析，先进知识分子们本着对西方先进器技的憧憬与对祖国命运的担忧，在破碎的时代寻找自救途径，并在求索过程中为今天的文化走向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时下，中国书籍设计界开始出现传统语境回归趋势，以上历数的转变影响因素，在当今书籍形式创作的“显趣”与“隐趣”表达中，成为构建民族文艺思想的多方元素。近代书籍装帧形式转变后的现代性特征的形成过程，也是近代书籍形式审美文化转型的重要阶段。在书籍装帧形式现代性转型尚未尘埃落定的时期，书籍创作者们更加强烈地意识到，民族特色才是中国书籍文化的重要话语权。因此，研究传统书籍装帧形式转变影响因素，强调现代书籍形式审美过程，是重塑书籍装帧形式民族化的重要内容。
注释：
①麦沾恩：《中华最早的布道者梁发》，胡簪云译，上海广学会编辑部，1932，第10页。
②严复：《英文汉诂》，商务印书馆，1933，第111页。
③中国科学社社员：《例言》，《科学》1915年第1卷第1期，第2页。
④葛兆光：《吾侪所学关天意—读〈吴宓与陈寅恪〉》，《读书》1992年第6期。
⑤孔子：《论语》，刘琦译评，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第213页。
⑥将书页纸正面覆盖在刻板上，用毛刷刷扫书页纸背面，这个过程被称为“刷印”或“刷书”。
⑦刘晓路：《各奔东西：纪念近代留学东洋和西洋的中国美术先驱们》，《新美术》1998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