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马海默（Marc Hermann，《荒潮》德文版译者）
■陈楸帆（中国科幻小说作家）
2020年10月法兰克福书展前夕，中国科幻作家陈楸帆接受德国译者马海默的采访，就科幻文学在中国的发展、何以形成今天的影响力等话题进行了交谈。因疫情搁置的陈楸帆线下朗读会活动有望在今年法兰克福书展期间亮相。
□您是否可以先给我们简单介绍一下当今中国的科幻文学？
■很荣幸参加2020法兰克福数字书展。两年前我曾到访法兰克福，当时是和中国著名科幻作家、《三体》的作者刘慈欣一同前去的。这在当时是件大事。我认为，中国的科幻小说在国际上更受欢迎是近20年的事情。因为在历史上，科幻小说其实是源自西方的一种类型的作品，100年前才进入中国。中国科幻小说的发展其实是间发性的，从20世纪50年代才有所发展，随着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并进入80年代，中国科幻小说迎来第二波浪潮。如今，我们处于千禧年之后、中国科幻小说兴起的第三波浪潮。在刘慈欣先生的《三体》荣获“雨果奖”，以及2019年的现象级电影《流浪地球》大火后，进入了中国科幻的黄金时代，中国科幻在各方面都取得了巨大成功，不论是国家、行业还是市场层面。如今，越来越多的青年作家涌现，越来越多的书出版，还有出版商、电影制片人都希望将这些科幻故事改编成大片。
□您刚才提到中国的科幻小说在全球大火，我们在德国也观察到这一现象。除了您刚才提到的刘慈欣的“三体”三部曲，还有一些其他作家，比如郝景芳和您的几种小说和短篇小说选集也受到德国读者关注。我想知道中国的科幻小说为什么会在全世界如此成功，尤其是在德国？
■在我看来，第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科幻是全球性的文学。举个例子，刘慈欣就经常强调，科幻是真正探讨全人类问题的文学作品，第二个原因是科幻作品通常反映当代社会的问题，虽然故事背景包裹着未来的外衣，但实际上与当代社会息息相关。此外，还有一个优势，也就是第三个原因，即作家的自身优势。我认为，中国作家享受在科幻小说创作中可以拥有更大的自由空间，这也是西方人认为这类文学作品十分有趣的原因之一。
□您对当今的中国科幻作品有何感想？
■正如我之前所说，现在是中国科幻的黄金时代，因为我们有来自国家、市场和读者的关注和资源。但我得承认，我们尚处于早期，因为此类作家群体还很有限，只有几百人。与美国或欧洲市场相比，这类小说的出版规模也很小。我们所涉及的主题、风格和细分类型等都不够多元化，我们仍然在模仿1950年代黄金时代的风格，即阿西莫夫、克拉克、海因莱因的作品风格。就连读者也认为，这些是科幻作品中最硬核的部分，而其它风格的科幻作品更具文学性。偏艺术的科幻作品不是很硬核，因此读者的偏好会非常受限制。
我认为，我们需要拓宽思维，科幻小说可以非常多样化，可以是开放、包容的。这是在科幻美学中创造奇迹的关键。这就是我们想要带给读者的。因此我认为，随着当今中国社会的加速发展、经济增长和科技进步，我们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科技深深扎根在日常生活中。例如，我们有面部识别系统，有大数据，几乎每天都能接触到人工智能，我们会遇到诸如此类的各种情况，这为科幻作品提供了很好的环境，可以帮助人们理解人类和科技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类应该如何面对伦理等问题。也许未来会出现更多的挑战，比如人工智能是否会取代人类的工作，这里有个很大的问号。所以我想尝试用讲故事的方式，从科幻的角度来审视这些不同的未来，帮助人们缓解焦虑。
□我很喜欢翻译您的小说，我认为它有很多特质。首先，它拥有电影的特质，读《荒潮》这本书就像是在看电影一样，我希望能看到它成为一部真正的电影，我觉得每一个篇章都是精心设计的，没有冗余的部分。您很清楚自己想写什么，这听上去很简单，却绝非易事。我想问您一个简单的问题，这部作品的灵感是从何而来的呢？
■其实这是我的处女作，中文版是在八、九年前创作的。那时我第一次产生了要写一部关于电子垃圾的小说的想法。当时我正在回老家汕头的路上，汕头是中国东南部广东省的一座沿海小城市，广东省的经济其实非常发达。我儿时的朋友告诉了我一个地方，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名叫贵屿，与我的家乡相距60公里，那里曾是全球电子垃圾回收的中心，英、美国等发达国家的电子设备，如旧手机、旧电脑等，都被丢在这个地方。到了那里后看到的景象让我感到震惊：所有从事回收利用的工人没有任何保障措施，空气、土壤、水等环境遭到了严重破坏，工人自身的健康也受到了影响。眼前的景象让我真切地觉得，这一切都离我们的日常生活很近，但我们却视而不见。因为我们都认为，把垃圾倒进垃圾桶，丢进垃圾箱，会有人处理的。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总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不论这个代价是环境还是这些人本身。这促使我把它写进科幻小说，人们总是问我为什么不写成纪实作品？我认为，科幻是一种更为普遍的文学流派。人们可以从故事中获得联系、产生共鸣。书出版后我收到了很多反馈。大部分来自马来西亚、印度等发展中国家。这些国家的读者认为，这部作品与他们的国家、他们的日常生活相关。这不是当下的问题，而是持续已久的问题。
其实在我完成这本小说时，我并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响。几年后，它有机会被翻译成各种语言。在现实中也发生了改变，比如中国政府发布政策，禁止24种外国垃圾进入中国，其中就包括了电子垃圾。现在这些垃圾去了东南亚、印度、非洲，甚至更多的发展中国家。所以实际上这样的事情依然在发生。我们需要去传递这样的信息，我们人类更加需要开始思考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认为这就是创作《荒潮》的核心思想。我很高兴您能把它翻译成德语。
□这是我的荣幸，谢谢您。（注：此访谈由法兰克福孔子学院组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