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来日方长》/刘醒龙 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
老母亲不来武汉过春节，我们就得准备去给她老人家拜年。忙前忙后，备了一大堆年货，说好初一去大姐家，再顺路去弟弟妹妹家。还有预备元宵节前，去赣南为岳父庆祝八十大寿的一应物什。实在想不到，1月23日凌晨，斩钉截铁的“封城令”，刹那间就将九省通衢的江城变成巨大的铁桶阵。原本要送出去，以食物为主的各种年货、各类礼品，让大家庭之下我们这六口人的小家，在“封城”的第一个14天，可以很好执行“守住家，守住门”的重大使命，基本上不用为日常生活发愁。母亲耳背，视力尚可。对电视新闻内容知道一些，对她的子女一直没来拜年，还想得通。更何况有手机视频，她想看谁马上就能见到。即便如此，母亲还会在某个时刻自言自语一番。
“封城”的第15天，2月6日，农历正月十三，还差两天就是元宵节，在老家黄冈，看完元宵灯会，再拖泥带水的春节也会结束。灯如海、花如海的元宵灯会，也从不负家乡父老，年年都在这个时候，将人们的喜悦尽可能映照得更加精彩，以图随后开始新一年的劳作时，继续保有一份好心情。
那一天，大姐又发了一条微信。
“老妈说，今年过年一点也不痛快！”
母亲在1949年以前，没有上过一天学堂。母亲所识的字，都是1949年以后，在毕生没有改变的乡镇供销社售货员的位置上，一点点地积攒起来的。母亲在对2020年春节发表个人意见时，一句“今年过年一点也不痛快”，让全家人无不叹为观止。在我们的理解与体味中，这是见多识广的长辈，最为得体的说法！换了任何晚辈，能用来表达春节期间感受的词汇，大约会是压抑、沉重、郁闷、茫然、崩溃几种，远比不上母亲所言的“不痛快”。用那些暗含绝望的话语来形容春节，是对中国人团圆之心的大不敬，是对纪念和表彰自己一年365天辛勤劳作的抹黑。在天大的疫情面前，一位本该享受子孙当面恭祝长命百岁的老人，通情达理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不痛快！
一位老人，一位母亲，对灾难的审视，不丧失灾难中个人自尊，不消解灾难中太多不幸，不无视灾难中人性品质与生命能量，对比那些动辄就将形容词和名词运用得眼花缭乱的文本，真让我们这些吃文字饭的晚辈无地自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