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实体书店经历了又一轮的倒闭寒潮，当非同寻常嬗变为日常时，公众的关注度也逐渐丧失。但每天又有各种各样的品牌连锁书店开张，政策的大力扶持、商业地产的诉求，让书店变为了补贴与引流工具。与之相比，真正被电商和地产联手杀死的，是读书人最爱的古旧书店，人们已经多年未听闻哪里有新的古旧书店开张了。从某种意义而言，古旧书业一直都在消亡，只有前世，没有今生。
自改革开放后、个人开始销售旧书为起点，现代古旧书业的每一次业态演进，都与中国文化社会的大变革息息相关。中国加入伯尔尼版权公约，旧书业的结构随之产生巨变；中国加入WTO ，特价书竟自此成为旧书业的主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传统的古旧书业交易链条被聪明的人用淘宝倒信息差的方式捅破过一个窟窿；如今更同时被微拍堂、多抓鱼等新兴私域、直播与二手电商“降维打击”，“互联网活化石”孔夫子旧书网（简称“孔网”）也已经垂垂老矣。
现代古旧书产业链的形成
私营古旧书店有着无穷无尽的掌故轶闻，曾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自1952年推行公私合营之后，中国出现了独一无二的书业国营体制，新书由新华书店负责发行，旧书统归各地古籍书店，它们还兼并了大量个人与地方书商。
从那时起，古籍书店成了淘书人的天堂，但在收书这一环，国营古籍书店几乎从来无法拿出让个人满意的合理价格。直到改革开放之后，个体户才被批准销售旧书。
以全国文化中心北京为例，在1985年前后，形成了多处自发的古玩市场。几经辗转，人们最后选择了潘家园作为主要根据地。大家最初选择销售的纸制印刷品，往往是诸如挂历之类的日用品，旧书是后来才渐渐被发现的商机。
潘家园的周末集市深受玩家们的喜爱，来自全国各地的读书人起早贪黑，以求能成为最早进入集市的一批幸运儿。有无数文人骚客回忆过自己在这里捡到大漏的往事，但潘家园的摊店与零散各地的古旧书店有本质上的不同。
自潘家园始，民间整整积蓄了数十年的力量与资源终于得以市场化流通，中国现代古旧书业才形成了自己的产业链，其中主要环节可以概括为：住户（原书主）-废品收购者-废品站-淘书佬-旧货市场商贩-各地旧书商贩-读书人。潘家园实际上是一个主要面对下一级商贩的批发市场，是旧书旧货的中间流转地。而产业链中能够最先在废品回收站拿到尖货的淘书佬，也有不少正是潘家园的上游商贩。
对无限供给的标准化新书而言，评定业务好不好的指标，基本都是客户数量、销售额、周转率，集中在销售端。但旧书不同，只要手里有好东西，什么时候都能卖出去，反之，一时销售再好，开拓了再多货源，没了货，都是白搭。供给端的特性使得潘家园商贩周一到周五都要四处找东西。周末的集市出现以前，最好的尖货往往早已点对点售出了。当然，他们收到的货也必定好坏参差。一批旧货旧书，可能卖了其中两本，本钱就已经全部收回，剩下成吨成吨的是跳楼价都甩不出去的“破烂”。正因如此，旧书业各个环节的买卖，都呈现出了几十块抱走一摞，几千块扛起一麻袋，乃至几万块拉跑一卡车的鲜明特点，几乎不可能按照现代“进销存”商品管理系统进行管理。
书业革新者孔网的诞生
新世纪开端，中文旧书交易平台孔网诞生。那些不知旧书终端价值的商贩借助孔网的比价系统，大大降低了“被人捡漏”的可能，产业链上下游几乎所有环节的“知识”水平被迅速拉平了。以前许多书存量极大，但在个人或地方手中流不出来，反而价格很贵。网络促进了各地旧书的流通，旧书价格多有跌得比后来股民手中的股票还快的。商贩知道了要为一些溢价旧书标注价码，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占到了多大便宜。
原来是卖方市场，标价就是这些，一个人不要，总能找到下一个。但网络标价系统却形成了买方市场，这家的价格高了，想买的人却总能找着另一家卖价更低的。
不仅如此，与绝大多数人的直觉完全相反——20年前，孔网的出现虽是更先进的电商对实体零售的冲击，却没有像今天一样落得“吸实体书店血”的恶名，潘家园的商贩客流与销售一时之间，反而还变得更多了。孔网打通了中间环节，潘家园商贩可以通过网络直接面向更多的消费者。而传统古旧书市场扩大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潘家园的许多商贩文化水平极低，连打字与使用电脑都不会，多数人可能根本不知道可以在网上卖东西。直到2003年“非典”期间，线下生意失灵，倒逼许多商贩去孔网开设线上店铺。
孔网也使“淘书佬-各地旧书商贩-读书人”传统旧货市场产业链中，读书人的角色发生了至关重要的改变。以往，个人读者多为看书、藏书而买，所以购买能力较低。孔网的出现使得他们以贩养读、边买边卖成为了可能。相当多读书人的消费模式变成了什么都买，遇到价格合适的书便屯着，然后再通过孔网卖出去。这类业余商贩极大挤占了职业商贩的生存空间——因为在收书层面有竞争，旧书的进货价格更高了。反过来，业余商贩不靠贩书谋生，既不要求从贩书中赚钱，也没有积压囤货导致的库房与资金压力，想把个人藏书出手，就会在孔网上比着给书标低价，于是旧书出货的价格变得更低了。
一来一去，旧书的流通方式、标价体系及产业链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量旧书商贩的日子不好过了，潘家园的摊店也不再是炙手可热的宝地。
无意成就的特价书产业
对大多出版机构而言，即使销毁全部库存，也不愿意让图书流入特价市场——产生的额外库存、管理费用并非主因，而是没有低成本的追查串货手段。特价渠道图书太容易流入正常渠道，打乱自己的销售体系，甚至对产品价值认知和品牌名誉产生毁灭性的影响。
但自2001年中国加入WTO后 ，一切却截然不同了。国有出版机构要为转企改制做准备，海量积压的库存书以优化国有不良资产的名义被大批清理，特价书自此成为旧书业的主流。
彼时，出版机构一次就能处理价值数千万、上亿的存货，这些库存书与曾经民间突然大量释放出的旧书一样，也经历了数十年的积累。爆发的供给成就了特价批发市场，大名鼎鼎的北京甜水园、西南物流至此兴起。几乎与此同时，各地兴建的图书馆也使得馆配市场出现了新的缺口。在国有招标体制下，图书馆成为特价书的一大去向。
当时做特价书最成功的，往往对图书内容一无所知，他们只算两个指标：有多少品种，能找到多少图书馆卖出去，只需保证把进出货的量跑起来即可。至于需要精挑细选的特价零售溢价环节，则被视为“等而下之”的脏活累活。他们懂书、优选品种，却采购量小，进货折扣高，反过来进一步制约了规模化的可能。随着民间集聚旧书数量的减少、价码的提高和供给两端信息差距的日渐收缩，产品结构多从旧书往旧书与有可销售副本的特价书并行不悖转移，渐转型为以特价书销售为主的不在少数。
淘宝红利的匆匆来去
“只需要把孔网图书的链接挂到淘宝，就能每天净赚5万！”
在淘宝还没火时，孔网存在着大量这类商家：成吨的旧书到库后，雇人迅速大批量上架，每人一天至少要上传数千本书，除了书名，其余所有商品详情信息都不需要。每本售价一两元，主要赚的是大量走单的邮费。
孔网的盈利模式较为单一与落后——提取标价商品实际定价的4%（后提升至5%，非标价的拍卖是另一套抽成办法），邮费则不计入抽成基数内。虽然孔网也曾出台过限制商家每日上传图书数量的管理办法，但收效不大。
电商平台的本质是提供服务，撮合买卖双方形成双边市场。双边存在飞轮效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相对来说，一般平台制定商家管理规则，一定会倾向于买家。因为旧书是高度非标商品，这种业态供给端的稀缺与重要程度远大于销售端，所以孔网是少有的相对倾向于卖家的电商平台。加上买卖双方信息的高度不对称，成交往往基于买家对卖家的信任。而在不熟悉孔网生态的用户眼中，他们虽然不是古旧书的重度消费者，但基数极为庞大，面对店家不回复消息、商品不发货等情况，时间久了，便造成了买家对孔网平台的极度不信任。
如此一来，虽然旧书商家占到了孔网平台规则的便宜，但客群终究有限，直到他们在DAU是孔网数千倍之多的淘宝发现了一个巨大商机。与淘宝的新书相比，旧书定价极低，用户在淘宝进行搜索时，旧书商品自然出现在召回结果的前列，而且完全不需要向平台购买搜索流量。很快，这些旧书商家就意识到，如果把孔网的图书数据批量拷贝到淘宝，不但免去了库存管理的麻烦，货源还变多了。淘宝用户下单后，旧书商家再伪装成普通用户在孔网下单。很快，这门“数据生意”开始发展壮大，先入局的商家一个人的淘宝店便迅速扩充到几百家。
淘宝用户可能以为自己浏览了很多家的同一个商品，其实，那几百个不同的店铺背后，可能是同一个商家。孔网标价3000元的书，淘宝卖到5000元，利润空间巨大。
好景不长。这样靠倒卖信息“空手套白狼”的生意没什么技术门槛，加上孔网的许多商家一哄而上开起了淘宝店，旧书业在淘宝开始了“内战”，原来相对的价格优势与阿里系的流量红利通通丧失，利润降低。与此同时，淘宝平台出手关停了这种免费流量卖家。
与其他二手行业一样，大约从 2016 年开始，二手书卖家的日子不那么好过了。
如何提高二手书的交易效率？
“400！”“450！”“500！”“成交，下一个！”这样常见的拍卖会情景，如今每天都发生在各种旧书店的微信群。曾几何时，这是孔网的主营业务之一。孔网通常的拍卖交易时间是3天，除了极个别头部商家，大多数商家的拍品往往拍不上价。而现在，莫说拍上价，就连相对普通的文史旧书在孔网也越来越少。还有大量被读书人痛斥“坐地起价”的“奸商”，他们明明知道手里的书不值那么多钱，却偏要逮着机会狠宰有紧急需要的人一笔……以孔网为代表的传统古旧二手书交易模式，或许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所有二手交易市场都存在一个根本性的制约问题——交易一方并不知道商品的真正价值，只能通过市场上的平均价格来判断平均质量，由于难以分清商品好坏，因此也只愿意付出平均价格。如此一来，提供好商品的自然就要吃亏，提供坏商品的便得益。于是好商品便会逐步退出市场。平均质量因此下降，平均价格也会下降，真实价值处于平均价格以上的商品也逐渐退出了市场，最后就只剩下坏商品。在这种情况下，消费者便会认为市场上的商品都是坏的，就算面对一件价格较高的好商品，也会持怀疑态度，为了避免被骗，最后还是选择坏商品。
对所有的二手平台来说，最重要的问题是尽力解决买卖双方的信息不对称，提高交易的效率和信用。比如直播电商对于文玩产业的价值。玉石等文玩商品多为孤品，交易必须点对点沟通价格。在以图文为基础的传统电商商品展示模式下，交易摩擦很大，所以交易线上化进程缓慢，直播在一定意义上还原了线下场景，在供给侧变革了文玩产业。而迄今为止，传统旧书业甚至连一套标准的旧书品相体系都无法制定完善。
到了今天，电商已经经历了传统搜索电商到社交电商再到内容电商的变化。传统搜索电商的逻辑是需求、触点、信任，是买；社交电商是信任、需求、触点，是跟；包括直播在内的内容电商则是触点、需求、信任，是逛。事实上，孔网是典型的第一代货架型搜索电商，但由于古旧书业的特性，许多交易天然的带有信任先行的社交电商特质。旧书行业的传统核心用户与卖方广泛存在较强的信任关系，商家经营私域电商的逻辑，与其他行业相比，尤其显得顺理成章。大量职业、非职业的古旧书商贩，早已在他们无以计数的社群和朋友圈中，把旧书分发殆尽了。
而在国内开拓了C2B2C二手商品循环模式的多抓鱼，是从根本意义上对旧书业的传统进行了改造与升级。在很大程度上，多抓鱼瞄准的商品和客户都与旧书业的传统不同，他们是某种生活美学的爱好与践行者，属于纯粹的增量。
在二手书类别上，多抓鱼没有染指收藏与溢价性旧书。它们虽然被一小部分收藏者与知识分子津津乐道，但本质还是难以规模化的小圈子玩物。而整个行业都苦不堪言的低价值旧书，是被多抓鱼在自己的供给端直接消除的。目前来看，随着多抓鱼规模的继续扩大与边际成本的降低，其商业模式会得到市场的验证。更何况，以标准化的次新书为引流业态，把业务扩展至百货服装等高频高利润非标行业，这是一个想象空间远远高于二手书交易的好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