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J.M.罗伯茨、O.A.维斯塔德 著/陈恒等 译/东方出版中心/2020年10月
起:《企鹅全球史》是怎样一部书?
《企鹅全球史》是企鹅出版社极珍视的全球史经典。原作者是牛津大学杰出历史学家、大英帝国勋章获得者J.M.罗伯茨教授。该书在1976年甫一推出就成为畅销书,在当时就被称为“经典”和“当代无可匹敌的世界通史著作”。
随后40年,历史学的发展经历了数个不同的阶段。数不清的各种世界通史随之花开花谢,很快被读者遗忘。《企鹅全球史》则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反复重印至今。除了著作本身的品质,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修订”。
自初版问世以来,J.M.罗伯茨教授就根据世界局势的新动向,不定期修订和进行新的展望。因此,它始终保持着前沿的历史知识和内容。2003年J.M.罗伯茨去世后,企鹅出版社又邀请伦敦经济学院的O.A.维斯塔德教授主持第六版的更全面修订。
因此可以说,《企鹅全球史》的重要特点是,它并非一部未经时间检验的新书,也不是一部故步自封的旧书。
东方出版中心已在2013年出版过该书第五版,当时作为“世界历史文库”的一种,由著名历史学人陈恒教授组织专业学者翻译,并得到上海市以及教育部的项目支持。但纯学术著作的定位,决定了它印量极低,也没有加印。鉴于英文原版的品质和可塑性,2017年底,郑纳新总编辑安排我们编辑部着手市场化改版,原定由第五版的责编欧阳敏具体操刀。我们当时以为,这项工作会很快完成。
然而,从启动第六版修订,到最终出版,花费了两年。
承:对标世界史大众学术书的“企图”
这里说“承”其实不确切,它更像一个被重重意外打断的短暂过渡。
近年来,世界史大众学术图书的热潮,成为国内书市的新现象。它们通常以学术之名,行“快消”之实,效仿者颇众。我们一开始的编辑思路,也有跟风之嫌。
这些“新型”世界史大众学术书,有什么新特点呢?我觉得内容上主要是:其一,有一定学术质地,但说不上专精。选题上迎合中国读者的阅读趣味,要“写得好看”。其二,译著居多,且原文大多是英语。
但更值得注意的,是运营上的特点:其一,封面设计浓墨重彩,甚至喧宾夺主。其二,翻译重“晓畅”,甚于重“严谨”,译者通常不是专业历史学者,专业问题颇多。其三,市场化导向的产品线运作。
虽然深知浮华背后的陷阱,但我们一度想得很单纯,以为只需跟随风潮,小改内文、大改包装,就能完成修订出版了。
然而不知有幸还是不幸,这个幻想很快落空了。原因是,我们迎头撞上了图书内容层面的难题,并且明确意识到了问题的严肃性。
首先,《企鹅全球史》第六版的修订幅度之大,远超预期。该书从第二版到第五版的修订其实比较局部性。可我们很快发现,第六版全然不同,不仅修订到了卷、章和段,有时甚至具体到字词!新版工作量瞬间猛增,必须全面核查并补译,已不可能快速完成。
其次,专业层面的考验也始料未及。本书第五版的翻译皆由优秀的专业历史学者承担,但毕竟涉及知识面广泛,又系合译。我们在粗略审读后发现,仍存在不少疏漏,其中少数章节还相对严重,需要逐句校正甚至系统重译来解决。
意外还不止于此,此时恰好原责编欧阳敏离职。从学科背景考虑,当时作为编辑部主任的我匆忙接手。手上工作不少,到底继续推进,还是知难而退?眼前是两种选择。然而我们所在的中国出版集团毕竟是“出版国家队”。严格说来,没有选择。
这意味着,只能转向!
转:新的市场定位和编辑要点
根据这种变化,我认为《企鹅全球史》的市场定位,应从学术“快消品”,转为“大众长销书”。市场化运作仍是大方向,但只要决心不在内容和专业层面降低标准,就应当把重心移回“学术”或“长销”。按我的个人理解,大众长销书除了其他要件外,还必须做到这三点:内容较可靠、形式兼顾功能性和美观、价格较亲民。
新的市场定位,决定了新的编辑要点。对一夜头脑风暴的幻想,变成了以打造一部面向大众的全球史经典为目标的循序渐进、步步为营。其间再无多少花头可言。
第一,核出修订内容。
由于第六版的修订是全局性的,我们基本靠人工“硬核”,难以借助任何技术手段。即,以第六版的英文原文,核对第五版的中文译文,标明差异。我们首先请补译者做第一轮核对,再补译新增及更替内容。补译交稿后,编辑做进一步复核,零星漏译由编辑补译,大段漏译交回补译者处理。反复三轮,才大略完成。
核对次序上,大致是先章,再段,再句。章名变化的,可确定改动颇大;章名相同的,再往下核段。以此类推,直到基本确定语句层次的变动。
第二,补正第五版译文和补译的错误。
第五版的译者都是史学专家,但稿件繁复,难免疏漏。为使第六版的译文更加完善,我们在译文加工上花费了出版流程中最多的精力。常规的文字编校之外,尤其系统性处理了下列翻译问题。
1.对原文的误读
这类错误较细碎,但也最普遍。
例如卷一的这句:“而在更遥远的年代,迈入有史可寻时期的人类就已经出现了,这是极有可能的,虽然有局限性。”
有些费解,但说不上有什么错。核原文,却未免悚然。正确意思其实是:“而人类带入有史可寻时期的特定的潜质与局限性,在更遥远的年代就已经出现了。”
再如卷七:“欧洲的成功扩张最终却会导致它新近在人口控制方面的优势将丧失,而这种优势本来可强化其在技术上的主导地位。”
乍一看,也说不上什么错。但查原文,实际意思是:“欧洲的成功扩张,将导致它新近在技术主导之外取得的人口数量方面的优势最终丧失。”
面对比较隐蔽的误译,编辑通常没有时间精力逐字核原文,因而极易疏漏。这其实也是译著编辑工作的普遍难题。
2.知识性问题
此类问题,有时也与误读相关。
譬如卷一:“埃塞俄比亚人同上埃及的古老民族一样,属闪米特族。”
译文通畅,然而此处的“闪米特族”实为“含米特族”或“含米特人”(Hamitic peoples)。一字之差,所指迥异。
再如卷七,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部分:“当德皇宣告战败时,第三帝国瓦解了……”
然而历史上德皇威廉二世未宣布战败,此外一战中何来“第三帝国”?查原文,其实是:“当德皇宣告退位时,第三个君主制帝国瓦解了……”当然,鉴于德意志帝国虽丧师失地,却不似奥匈帝国分崩离析,“fallen”译为“倒台”或“灭亡”大概更恰切。
3.专业术语使用问题
譬如,卷一中多次出现“冰川时代”和“最后的冰川时代”。
这是大众媒介的常见表述,但正式的学术用语一般是“冰期”和“末次冰期”。
再如卷七:“在法国北部的另一场战争索姆河战役中……”
这是中文译著中的又一个常见错误,即将“战争”“战役”和“战斗”混用。其实三者的内涵与外延都相去甚远。这里的“战争”宜改为“战事”。
4.原文本身的瑕疵
譬如卷一:“陶器最早似乎于约公元前1万年出现在日本。”
本身不成问题,但新的科学研究已追溯到了距今2万年前——中国江西省仙人洞陶器。
再如卷四:“东部的阿瓦尔人(中国文献称之为‘柔然’)受到了隋朝的遏制,但始终没有完全臣服。”
然而,不仅柔然与阿瓦尔人的确切关系尚无定论,而且公元555年突厥击溃西部柔然后,柔然汗国余众就已散落,与隋朝几无交集。
对于这类瑕疵,我们通常保持原文原貌,同时加脚注补充说明。
5.全局性问题
翻译问题较集中的章节,我们采取了逐句核正,或是整章甚至整卷重译的做法。最后,编校改动之外,仅补译和重译篇幅就达20多万字。
第三,书名的斟酌。
较紧密的编校阶段后,我们进一步坚定了认识:《企鹅全球史》首先还是一部严肃的大众学术经典。那么随之的问题是,用什么书名?
2013年出版第五版时,出于丛书体例考虑,书名是《全球史》。后来出版第五版的小幅修订版时,又曾随当时风潮再度更名。如今在完成第六版修订,并锚定“大众长销书”的市场角色后,我下定了决心,应当恢复该书已使用数十年的原名——《企鹅全球史》。这是英文原名The Penguin History of the World的直译。
咨询同事、分管领导以及客户的意见,多数人觉得,这个书名在市场销售上同样可行。于是,再无疑义。
第四,设计和文案。
按“大众长销书”的市场定位,形式设计的首要考虑是,如何让普通读者更易接近、携带和阅读这部100多万字的大部头。
1.采用分四册的平装套装
不考虑精装,是因其虽然装饰性强,但价格不友好,也不便携带。而英文原版厚达1000多页的独册,以及中文第五版的大16开双册编排,同样过于沉重。因此,我们确定采用平装,并将原书的八卷分为四册,这样每一单册控制在400页上下,便携性更强。
2.选择尺寸适中的大32开
一方面,每页字数够多,不显得“水”;另一方面,拿在手上也不觉累赘。
3.内文版式兼顾阅读实用性和形式美感,但前者优先
对于这样一部严肃内容的巨著,我们觉得,长时阅读的体验是重中之重。为此,我们参考多本反响较好的大众学术图书,在字号、字距、行距,书眉、页码,乃至目录、篇章页等方面都做了精心设计。成品的内版不仅典雅美观,而且适于长时间阅读。
4.封面设计成了持久战
虽然早已确定大气、时尚的设计方向,但乱花迷人眼,迟迟不能取得共识。十几版方案后,才大体敲定了目前的设计。
封面定案采用了平装双封。护封底色为深色系,四册的封面图分别反映各阶段的时代特征。书名和腰封则采用接近企鹅出版社气质的橙色。里封也用橙色,前后衬则使用呼应护封的深色。整体设计比较典雅而精致。
5.封面文案避免浮词,做到字字有依据
我觉得,封面文案只要客观展现这部经典的精髓和亮点,其固有价值就有望脱颖而出。当然,资料检索、整理、提炼和推敲,也还是费尽了功夫。目前呈现的文案,或许还算精炼和准确。
第五,印制和定价策略。
面向大众读者,我觉得应当兼顾精美典雅的成品效果,以及平民的价格。
为此,护封采用特种纸,主书名使用起凸烫金工艺,既时尚又厚重。内文纸张选择本白稍稍泛黄的80克全木浆双胶纸,适合长时间阅读,也比轻型纸更耐老化。
这样的材料和印制工艺,不仅确保了理想的审美效果,成本也不会过高,有空间实现较低廉的定价。由四册平装组成的《企鹅全球史》套装,定价控制到了198元。
合:图书面世及一些感想
2020年10月,在近两年修订工作后,《企鹅全球史(第六版)》终于上市。在领导支持下,针对图书的内容和定价特点,营销工作选择避虚而就实,与销售工作结合得十分紧密,发行同事大力铺货,取得了不错的效果。非常幸运,这样一套大部头,不到一个月就能迎来加印,年底又入选中国出版集团“中版好书”2020年度榜。媒体和读者的评价也比较积极。
回望出版修订全程,不可不提,是瞄准大众读者的市场化改造,令这部全球史翘楚摆脱了2013年出版时的纯学术书身份,在中文世界也开始回归它作为大众学术经典的应有位置。
不过归根结底,我觉得,对于这类严肃内容的大众学术著作,营销和发行的作用很要紧,却不必高估编辑层面的运营之力。《企鹅全球史》的长销潜质,首先还是来自它固有的内容素质。编辑的主要使命,是拂去封尘、打开门户,助推它绽放本有的光辉。具体说,就是恰切的市场定位,和对内容的校正提升。我们将近两年的修订工作,还远远称不上到位,恳请读者和专家不吝指正。未来我们还会继续完善文本,使之更加过硬。
《企鹅全球史》已在全球热销40多年。倘若40年后,读者还能在中国书市买到它的第N版,那么一定是因为它值得。我想出版人的角色,就是助推读者去确信:它真的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