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欧阳予婧:江苏开放大学
【摘 要】民间故事与儿童的阅读兴趣较为匹配,且具有良好的文化传承和传播功能。近年来,中国民间故事改编类绘本出版数量激增,但存在作品质量两极分化、文字改写者的艺术价值不被承认、海外出版遭遇文化冲突、部分出版社对该类题材的特殊性认识不足等问题。本文建议从以下几方面促进我国民间故事改编类绘本的发展:在策划定位上,对知识性和故事性阅读进行分离;在创作人才上,尝试在幼儿园及中小学教师中发掘;在出版流程上,尽早引入国际合作。
【关键词】 民间故事;改编;绘本;创作;出版
后羿用什么样的弓箭射下了太阳?嫦娥住的广寒宫是什么样子?聊斋中的狐狸精穿什么样的衣服?在听到这些故事时,每个人对其中的具体人物、场景、姿态,都有大致的想象。而手握画笔的插画家们,更是对如何将民间故事表现为一个个具体的画面充满兴趣。自中国原创绘本兴起以来,如何将千百年来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表现为图文结合的绘本成为一个备受关注的议题。
1 中国民间故事儿童绘本的范围界定
在我国,“民间故事”有广义和狭义两种概念。在狭义的概念中,民间故事不包括神话和民间传说。而被列入我国十大民族文艺集成和志书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则采用了广义的概念——民间故事包括中国各族人民群众口头散文、叙事文学的各种体裁和形式,有神话、传说,还有其他各样的故事,如动物故事、幻想故事、生活故事、笑话、寓言,以及一些民族或地区特有的口头散文、叙事文学体裁等等。[1]
值得注意的是,从《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收录的故事来看,不少文学作品中的故事也成为民间故事的一部分,这一方面是因为,不少文学作品源于民间,如中国的《西游记》《聊斋志异》,德国的《格林童话》等;另一方面是因为,许多文学作品中的故事在流传过程中被改编再创,进而产生的诸多异文逐渐成为口头文学的一部分。民间故事不断在口头形式和书面形式之间流动[2],拥有动态的、持久的生命力。
本文讨论的民间故事,采用的是广义的概念——不仅包括神话、民间传说,也包括源于典籍、最终流传于民间的传统故事。采取广义的概念,主要目的是将在已有故事基础上再创作的改编类绘本和从头编写故事的创作类绘本进行区分。松居直在《我的图画书论》中,将从头编写故事的绘本称为创作类绘本[3],本文沿用松居直的这一提法。需要指出的是,改编类绘本与创作类绘本都是原创绘本。
2 重视民间故事儿童绘本出版的意义
不少青睐创作类绘本的人士反对把视野过多地聚焦在改编类绘本上。例如,在童书界享有盛誉的银行街教育学院创作实验小组就主张“此地此时”的创作理念,他们认为,日常生活也包含着神奇的力量,不必非要到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话中去寻找。[4]同时,绘本界热衷于改编类的名家也非常多,如维吉尼亚•哈维兰、松居直、曹俊彦等。虽然他们站在各自的立场呼吁推进本国作品,但是他们都认为应当重视民间故事改编类绘本的出版,主要原因有二。
第一,民间故事绘本非常适合儿童阅读。一般来说,民间故事篇幅短小、叙述直白、情节起伏,大多重复某一模式若干次,对比强烈,人物性格鲜明[5],比较匹配儿童的理解水平和注意力的持久度。因此,将民间故事改编成绘本,是顺应图像时代发展的必然选择。
第二,民间故事绘本有利于文化的传承和传播。相比纯文字读物,图文结合的绘本更好地满足了家长和教师为儿童介绍本国传统文化的需要。对外国人而言,这类绘本一方面有着浓郁的地域艺术特色,能够满足读者的求新心理;另一方面,民间故事绘本篇幅简短、易于理解,可以作为语言学习者了解该国文化的入门工具。
3 中国民间故事改编类绘本的发展现状
中国在世界绘本发展前期的缺席,使一些外国插画家、华人插画家主动将目光投向了中国的民间故事,其中比较知名的当属库尔特•维泽和杨志成。我国民间故事改编类绘本则发端于中国台湾地区,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信谊出版社、远流出版社等发行了许多此类题材绘本。21世纪以来,在国家出版政策对“中国故事”的扶持下,我国大陆地区的民间故事改编类绘本出版呈井喷态势,但同时也存在一些问题。
3.1 作品质量两极分化
相比创作类绘本,中国民间故事改编类绘本存在更为严重的两极分化问题。一方面,优秀作品富有文化底蕴且画风精美,颇受国内外奖项和消费者垂青。其中,旧作重出的连环画,由小众收藏品变成大众消费品,影响力最大。近年新作中较受瞩目的作品则以专业少儿出版社与知名插画家强强联合出版的作品为主。另一方面,低质量作品充斥市场。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形式较为新颖的数字化作品,比如,有声读物、立体书、借助VR/AR技术等新兴技术出版的图书等。但是,数字化作品并没有在市场上掀起太大的浪潮,其根本原因在于内容质量不高,形式与内容结合不到位,最终多是昙花一现。
3.2 文字改写者的艺术价值不被承认
民间故事题材一直深受插画家的喜爱,但却不受作家的青睐。这是由于出版界及消费者中仍有不少人认为改写已有故事文本不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此外,绘本文字作者仍以原著作者署名的情况屡见不鲜。实际上,将民间故事改写成绘本文字,是一项相当具有挑战性的工作。作者不仅要有较好的故事写作功底,善于保留民间故事中的闪光点,也要对儿童的认知水平和接受能力有非常精准的把握。在国内改编理念整体上较为保守的情况下,改写者在情节上的发挥空间不大,其价值获得认可的可能性非常低,因此改编类绘本很难吸引优秀文字创作者参与。简言之,缺乏作者的局面,改编类绘本相比创作类绘本更为严峻。
3.3 海外出版遭遇文化冲突
近年来,中国民间故事儿童绘本的海外馆藏数量、版权贸易数额等指标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但也有许多图书在实际销售中遇到了难以“走进去”的困境。据了解,亚马逊网站上常有国外读者对在该国出版发行的中国民间故事绘本存有疑虑。其中反映较多的,一是暴力情节的处理问题,二是观念冲突问题,如价值观、性别观、宗教观、种族观等。
当然,绘本中的文化冲突没有处理得当是出现以上问题的一大原因,同时这也与中国的作品未能得到足够的话语权和论证有关。比如,暴力情节问题在欧美传统民间故事中也大量存在——灰姑娘的姐姐为了穿上水晶鞋,一个削下脚后跟,一个剪下脚趾头,这样的情节虽然引起了争议,但大部分家长仍然能够接受,这得益于欧美许多学者、创作者和评论家对这类问题的重视、争论与探讨。而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家、绘本插画家、媒体及学界在国际舆论中的失语则没有为我们的作品起到传播推广、保驾护航的作用。
3.4 对民间故事改编类绘本的特殊性认识不足
英文世界普遍使用虚构和非虚构的概念来区分故事性阅读和知识性阅读。通常来说,民间故事的故事情节新奇有趣、艺术风格荒诞夸张,可以算作虚构类作品,属于故事性阅读的范畴,但实际上大部分作品的阅读体验更接近于知识性阅读。
首先,许多家长和教师的购买目的是为儿童补充文化背景知识,使他们知晓故事的来龙去脉,拥有理解典故的能力;其次,不少插画家旨在通过绘本培养儿童读者的视觉文化素养。与其他国家一样,中国的民间故事也有着流传甚广的视觉传统,石窟壁画、明清小说插图等都为满足大众对于中国民间故事的想象提供了具体参照。因此,一些插画家认为,这些与故事相关的视觉图像、绘画风格与技法应当介绍给读者。
但是,诚如佩里•诺德曼所言:“所有的视觉图像,即使其指代的对象再清楚不过,都隐含着一个观察者,他必须具备后天习得的知识、技能和文化假设,才能真正理解这些图像。”[6]许多故事本身远离现代儿童的生活,如果再使用较为抽象的传统艺术表现手法,如水墨画、剪纸、皮影等,理解的鸿沟会更加深化,从而让儿童在阅读过程中一直困于“这是什么、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等问题,最终难以获得故事性阅读带来的心灵的滋养与情感的共鸣。换言之,如此一来,改编类绘本的阅读体验更加接近知识性阅读。
目前,国内符合故事性阅读的改编类绘本不多,因此许多出版社尚未意识到两类绘本的定位区别,并将二者在出版中混为一谈,把许多历史性的、文化性的绘本当作故事性绘本进行策划和营销。
4 促进中国民间故事儿童绘本发展的途径
4.1 在策划定位上,对知识性阅读和故事性阅读进行分离
4.1.1 复制型作品,主攻知识性阅读市场
乔治•齐普斯把忠于原本语境的民间故事称为复制型作品。他认为,复制既是文本和图像上对传统的忠实,也是对其中隐含的观念、信仰和行为模式上的忠实。[7]而使复制型作品陷入争议的往往是隐含的意识形态问题。笔者认为,复制型作品的需求一直存在,与其回避或遮掩问题,不如采取坦诚、开放的态度,引导复制型绘本转向知识性阅读,与读者共同思考和探讨。
第一,在创作理念上,应进行故事主体与辅助内容的双线设计。故事主体应采用较为保守的改编理念,情节尽量符合大众的常规认知,视觉元素以传统场景及服饰为主,使儿童更加快捷地进入民族的集体想象空间;辅助内容应紧贴目标读者的现有知识结构和学习性需求。
第二,在内容设计上,要有明确的分龄意识。比如,针对幼儿园读者,可将民间故事绘本与识字、成语学习、分级阅读等进行结合;针对小学读者,注重对其历史文化知识的补充,对涉及的历史背景、文化隐喻、图像来历等进行解释;针对中学读者,可加强其对古文的学习,辅助内容应注重对其观念意识的思辨性和批判性引导。
第三,在推广营销上,可主动寻求与课外教育机构及教辅编写机构的合作,为故事配套设计动画教学视频、编制相关习题或附赠拓展材料,甚至开发教学软件等。
通过这些措施,引导读者调整对复制型作品的阅读期待,从而实现复制型绘本转向知识性阅读的目的。
4.1.2 嬗变型作品,主攻故事性阅读市场
对民间故事中适合改编成故事性绘本的主题,可以抛却教学或文化传承的目的,同时不必完全遵守原故事的情节与寓意,将故事重新置于儿童比较容易理解的现代情境,保留民间故事富有想象力、荒诞有趣的特点,赋予其勇气、孤独、爱等适合当下儿童心理需求的主题。劳伦斯•西佩称这种类型的作品为嬗变型作品。[8]
笔者将嬗变型作品分为五种类型。一是现代化改编,维持故事既有梗概,融入现代元素;二是添加前传或后续,补充故事发生之前的情节或续写故事;三是颠覆或反思,站在对立的角度重新思考故事;四是嵌用,将大众熟知的某些民间故事图像或情节嵌入新的故事;五是混合,将各种童话人物和情节融为一个故事。这五种类型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将故事置于现代背景,贴近儿童的生活场景与接受能力。由此,除了在潜在观念上自然地避免了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之外,也使儿童在图画中较容易地发现他们能够理解的视觉元素,进而获得故事阅读的乐趣,引发情感共鸣。
目前,国内原创的民间故事绘本大多属于复制型作品,嬗变型作品较为少见。后者中比较知名的作品是《小年兽》,熊亮重设了“年”的民间故事,表达了现代城市儿童的孤独。可以预见,随着创作者与国际改编理念的接轨以及家长绘本阅读理念的多元化,嬗变型作品所在的故事性阅读市场将会逐渐扩大。
4.2 在创作人才上,可尝试在幼儿园及中小学教师中发掘人才
创作人才匮乏是我国原创绘本发展过程中最大的瓶颈。绘本编辑的重要工作之一便是搜寻合适的创作人才。目前比较常见的做法是,在会写故事的人中寻找绘本作家、在会画画的人中寻找绘本画家,然后请他们针对儿童的心理和行为特点进行创作。这种做法,需要创作者在生活中与儿童有较为深入的互动,或者自身对童年有较高的敏锐度,因此创作人才的发掘并非易事。普遍存在的问题是,绘本作品语言流畅画面精美但没有童真童趣。
为解决目前的困境,出版社不妨换一种思路—在熟悉儿童的人中间寻找会写或者会画的人。比如教师,尤其是幼儿教师、中小学语文教师和美术教师。这些教师在工作中与大量的儿童长期相处,熟悉儿童的行为和心理特点,能够根据儿童年龄特点、认知结构、语言习惯、接受能力等进行有针对性的创作;中青年语文教师大多来自中文专业,美术教师大多来自于绘画、设计等专业,经过了长期扎实的专业训练,在创作能力上有一定保障。世界绘本界中有不少教师出身的创作者非常喜爱或者擅长民间故事绘本的创作,如美国绘本作家玛丽•卡尔霍恩、日本绘本大师安野光雅、中国台湾地区绘本界的开山鼻祖郑明进等。从他们的经历来看,在教师中发掘绘本创作人才应是一条可行途径。
4.3 在海外出版流程上,要将国际合作由后期补救改为前期介入
在国外发行的中国民间故事绘本,大部分是以“筛选国内作品—翻译—版权贸易/产品出口”的形式推广到国外。对绘本存在的文化差异等问题,通常依靠译介团队采取注释、意译等后期补救手段来处理。这种解决途径,尚能应付文字问题,但对插画中可能存在的文化冲突则一筹莫展。比如,欧美和亚洲大多数国家的绘本中司空见惯的女性身着泳装在沙滩上玩耍的场景,对阿拉伯世界的读者来说很难接受;亚洲的绘本中常见的柔弱乖顺的女孩形象,在英美等国可能会引起性别观念上的讨论和批评;在斯堪的纳维亚文化中,儿童的正面裸体形象被视为表达儿童纯真无忧的常见手法,在欧美和亚洲会引起家长的不适;对学校、街道等公共场合出现的多个人物的场景描绘,在单种族国家发行的绘本可以不考虑肤色、人种的问题,但对美国等多种族国家而言,需要特别留意。可以说,相对生硬的后期补救的方法不仅大大限制了绘本输出的范围,还可能为绘本的后期推广带来隐患。
现在,随着中国出版业的“资本走出去”,一些实力较为雄厚的出版社已经投资或收购了不少海外出版机构,相应地拥有了全流程的海外资源。因此,与以前单独邀约某个作家或画家与国内合作的模式相比,现在可以在策划创作初期就引入国际合作,请目标输出国的编辑、作家、插画家、销售商等对作品的选题、文字、插画、装帧设计等各个方面进行探讨。笔者认为,在传播推广的过程中,也应积极与欧美主流童书评论媒体进行沟通交流,如美国的《号角》杂志、《纽约时报书评》周刊(童书板块)等,勇于应对批评和争议,以期真正实现“走进去”的目标。
5 结语
欧美国家根据民间故事改编的绘本,大体可以分为两个时期——20世纪90年代以前,以复制型绘本为主,忠实于大众熟知的故事情节和视觉传统,风格较为古典优雅,书名也大多沿用原作;20世纪90年代以后,以嬗变型绘本为主,改动幅度较大,甚至有许多作品从书名上已经难以发现与原作的关联,需要读者在阅读中寻找或领悟。
从我国民间故事绘本的发展现状来看,目前仍处在复制型绘本为主的阶段。同时,我国原创绘本起步较晚,中国民间故事仍有大量题材未被改编,市场尚未饱和。总的来说,要想产生具有国际影响力的民间故事改编类绘本,应当以出版具有时代感和一定思想深度的嬗变型绘本为主要目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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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TOELKEN B.The dynamics of folklore[J].Western Folklore,1980(4):133-136.
[3]松居直.我的图画书论[M].郭雯霞,徐小洁,.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17.
[4]阿甲,黄建萍,马云荣,等.童年的力量[M].北京:中国环境出版社,2016:446.
[5]GAIL D V,ALTMANN A E.New tales for old:folktales as literary fictions for young adults[M].Englewood:Libraries Unlimited,1999:23.
[6]佩里•诺德曼.说说图画:儿童图画书的叙事艺术[M].陈中美,.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8:55.
[7]杰克•齐普斯.作为神话的童话/作为童话的神话[M].赵霞,.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9.
[8]JOOSEN V.Picturebooks as adaptions of fairy tales[C]//Bettina kummerling-meibauer.The routledge companian to picturebooks.London,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8:4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