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四小名旦之一张君秋先生诞辰100周年，戏曲界举办了一系列纪念活动。几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收藏到一本张君秋先生的藏书，是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协副主席冯牧先生签赠张君秋、谢虹雯夫妇的《文学十年风雨路》，该书1989年1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收录了冯牧上世纪80年代撰写的50多篇文学评论文章。冯牧生于1919年，比张君秋大一岁，虽然二人专业不同，但交谊深厚，经常在一起探讨戏曲艺术。1995年冯牧病逝，两年后，张君秋先生也仙逝了。
冯牧虽然是文学评论家，但他从小生活在北京城，在浓厚的文化氛围中，培养起了对戏曲的热爱，并一辈子乐此不疲。他曾撰写过关于京剧名家梅兰芳、程砚秋、关肃霜、厉慧良和昆曲名家张继青等表演艺术特点的文章。他不但写戏剧评论，自己也会唱京剧，京剧学者刘曾复在《闻见杂说》中记载，“冯牧原来唱花脸，后来唱旦角，程派，再唱老生，先言派，后变为余派。唱得准有板，腔也对，嗓子也不错。他是文人唱，张嘴就是好的”。程砚秋曾把冯牧引为知音，他跟冯牧说：“对于我们演员来说，贵在知音，我们有句行话说，掌声易得，知音难求。我特别希望像您这样的知音来帮助我们，帮我们把几十年舞台生活的经验整理出来，留给后人。”一位搞文学评论的戏曲爱好者，能被京剧大师如此认可，难能可贵。
在冯牧的京剧评论文章中，他认为，京剧艺术家要想有所成就，归根结底是一要继承，二要发展。具体来说，一方面要博采众家之长，广泛吸收前辈演员积累下来的表演技巧；另一方面要考虑京剧如何被新的时代、新的群众所熟悉、所理解、所接受，根据自身艺术规律改革创新，更好地满足人们日益提高的审美需求。这种创新，不但不会破坏那些优秀的传统表演艺术，而且还会大大扩展京剧艺术的表现力，使它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回顾张君秋一生的艺术道路，正如冯牧所说，是在继承中不断创新，才形成了为人称道的京剧张派艺术。
关于继承前辈艺术家的表演精髓，张君秋先是得到了京剧界“通天教主”王瑶卿先生的亲传，教给他《打渔杀家》《红鬃烈马》《四郎探母》《三娘教子》等几十出戏，后来尚小云又教了他《福寿镜》《汉明妃》等剧目，梅兰芳教了他《霸王别姬》《凤还巢》《宇宙锋》等剧目，程砚秋教了他《朱痕记》《红拂传》《窦娥冤》等剧目，荀慧生帮张君秋加工了《十三妹》等剧目，并且经常看他的演出，每次看完，都会给他指出不足，提出建议。另外，张君秋还向阎岚秋、朱桂芳、张彩林等学过刀马旦，向冯子和、郑传鉴、朱传茗学过昆曲和花旦。张君秋非常幸运，在包括“四大名旦”在内的如此强大的“导师团”的亲炙下，他充分吸收各家艺术营养，把学来的长处融化在自己身上，加上自身“娇、媚、脆、水”的嗓音天赋，逐渐形成了华丽柔美、刚健清新、感情丰富、舒展自如的张派演唱风格。
关于创新，张君秋认为，任何优秀传统剧目都需要不断加工整理，艺术上不断除旧布新，才会有较长的舞台生命力。他对唱腔的创新，一方面着重思考剧目中具体人物的思想、性格、身世、处境，做细致的分析揣摩，然后进行改进，让新腔能更好地表达人物感情，比如《西厢记》“寺警”一场崔莺莺“第一来母亲免受惊”那段唱腔，背景是孙飞虎兵围普救寺，声言要掳走莺莺，否则玉石俱焚，在这紧要关头，莺莺甘愿牺牲自己，急迫向母亲陈说厉害，此处如果按照传统唱法，唱一句，垫一锣，感觉就同剧情脱节了。张君秋对此进行了修改，用西皮散板方式起唱，前两句一开始就垛起来滚唱，只加一个垫锣作为语气的强调，下面继续滚唱，越唱越紧，感情激动的状态就出来了。再比如《红鬃烈马》“大登殿”唱段，王宝钏嫁给薛平贵，王宝钏的父亲嫌薛平贵是穷苦的花郎汉，不同意他们的婚姻，父女因此反目，后来薛平贵做了皇帝，王宝钏对父亲有一句唱词“先前道他是花郎汉”，张君秋觉得这句唱腔太平，不够劲儿，这句词里应该有对父亲嫌贫爱富的责怪，有丈夫成为一国之君后的吐气扬眉，所以他把这句唱词改成了起伏顿挫的腔调，感觉这样更符合王宝钏的心境。这一改，得到了老师王瑶卿和广大观众的高度认可。另一方面，对于新编剧目，张君秋力求让戏剧矛盾比较迅速地在舞台上展开，使内容更丰富、情节更曲折、人物更鲜明、唱腔更紧凑，这样才能适应现代人的欣赏需求。
张君秋一生常用恩师王瑶卿的话激励自己，“要成好角，不要当好角”，所谓“成好角”，指的是不图虚名，在艺术上稳扎稳打，锐意进取，水到渠成取得骄人的艺术成就；所谓“当好角”，是指羡慕虚荣，不做实功，明明自己艺术水平不够，却强耍头牌、硬挑大梁。名角不是自封的，是靠不断努力赢来的。张君秋对艺术的不懈追求，值得今天的青年戏曲从业者认真学习。
冯牧在《秋声漫记》中曾写道：“在我们的记忆中，有过这样的艺术家，他们的艺术活动在一个时期也许曾经昭然煊赫于世，但随着时光的消逝，他们的音容便在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淡褪了。但也有这样的艺术家，他们的艺术生活，他们的艺术创造及其影响，不但不会与岁月共逝，相反地，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扩大，日益深远，会使人们由于他们的逝世所造成的惋惜与追念之情，变得与日俱增，历久弥深。”开宗立派的京剧大师张君秋就属后者。谨以此文纪念冯牧、张君秋二位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