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玛丽·诺里斯（Mary Norris） 安芳/译 出版社：重庆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7月
编辑职业被误解的日常
对于出版业来说，“文字编辑”与“百万富翁”一词可能很难联系在一起。但在本书的后记里，诺里斯讲述了她的同事——在退休时已是一位坐拥百万美元财产的富翁——《纽约客》文字编辑露·伯克。
除了收入，编辑的工作内容也鲜少被人理解：“外人有时会认为，我们文字编辑总想扭转乾坤、恣意修改文章。文字编辑的形象不外乎是一个严格追求行文一致的人，一个喜欢挑别人毛病的小人，一个刚起步、急于表现自己的无名小卒。或是一个满腹苦水、失意受挫的人，本想当作家却不幸身陷琐碎的文字工作，只能扶持其他作家的事业。”但她话锋一转，“这些角色我好像都充当过。”
在这本书的第二章，诺里斯用一种自嘲的方式，为广大编辑同仁“正名”。她足够坦诚，刚进入《纽约客》作清样校对员时，就在某年的圣诞节购物专栏里揪出一个大错，作者写到自己采购主食，清单袋里有糖和“花”（flower），诺里斯在旁边打了个问号，猜想作者是不是想写“flour”（面粉）。后来她得到了公司内部的感谢短笺——“急于表现自己的无名小卒”“实至名归”。
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文字敏感，或是职业使然，诺里斯郁闷地写道：“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为了消遣而阅读。一看到文字，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审校。”文字在编辑眼里不仅是朴素抽象的表意符号，而更像是一个个穿着考究、搭配得当的生命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中文如此，西文亦然。“拼写是单词的衣着和外在表征。”诺里斯认为编辑的自我修养，应该表现出对“美形主义”的向往。这种美好印象建立在正确拼写的基础上；文字工作者的拼写错误有损其威信。如果连“黏性”和“粘性”都分不清楚，中文编辑也是要面壁的。正是此类文字洁癖或职业病泄露于外，而导致外人形成了对文字编辑们的刻板印象。这本书就是在一种调侃与“对抗”中，表达了一位资深文字编辑对于本职工作的情感。
不要忽视任何一个“逗号”
在一本书中，标点符号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正确使用标点符号，既有利于区分文本信息的主次，又能避免句子产生歧义。但“有些作家很有才华，题材也吸引人，对拼写和标点却马虎大意”，对此诺里斯深有体会，她在书中结合个人经验，依次讲解了逗号、连字符、破折号、分号、冒号以及撇号的正确用法。
对于逗号的使用，相比于即兴发挥，诺里斯更倾向于运用逗号来凸显深层结构以阐明句意。至于如何确定一个句子中的逗号是否应该删去，她说只要“去掉逗号之间的短语或从句，看句子是否依然成立”即可。同时，她并不否认逗号能增添句子的活力。曾有一位读者来信，指责《华盛顿邮报》某文章开篇句子使用的逗号多余：“20世纪70年代，我在布朗克斯区的霍瑞斯曼读高中时，学生都很喜欢老师们独具特色的教学风格。”“我不认为哪个逗号应该删掉。”她写道，作者只读过一所独一无二的私立中学，它恰好位于布朗克斯区，就读的时间是20世纪70年代。“这些原本平淡的信息，放在这篇讲述师生情谊的文章中，显得格外有趣。”一位编辑的修养，总是以最冷静的专业态度评判她所看到的文字，并准确觉察出每一个句子中最微妙的逻辑层次关系。
但是“一逗到底”的行为，是每一位编辑都无法容忍的。她举出英国作家麦克尤恩做例子：有一次，别人问麦克尤恩，在过往的作品中，有什么地方想修改的？结果他坦言“想把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里的一些逗号删掉。”
诺里斯也在书中提出一条标点法则：不是最好加句号，而是必须加句号。句尾的句号表示停顿，提示新一句话的开始；不用句号，就成了为人不齿的“连写句”。当然有例外，假如一位一流作家故意用快车式的句子营造急迫的叙事效果，则另当别论。总之，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编辑，“至少试着在过度作为和不作为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这是诺里斯给所有编辑同仁的忠告。
如何应对拒绝修改的作者
作者和编辑在改稿方面存在矛盾，编辑常常会碰到拒绝修改的作者，诺里斯认为，“优秀的作家有自己的写作风格，且有正当的理由。如果你把作品乱改一通，把一个不太寻常的用法改成惯常用法、删掉一个逗号、将刻意模糊的内容明晰化，并视之为己任，你就是在帮倒忙。”因为作者对编辑的工作标准缺乏了解，所以很容易造成误解。诺里斯尽可能站在作者们的立场上分析：“作家们也许以为，我们拘泥于条条框框，并套用在文章上，使之符合某种标准。其实我们也常常不插手、不干预、允许破例……”文字编辑的许多修改意见也很主观，至于是否贯彻执行，还得取决于作者，“要加以诠释，而不能机械判断。”
同时，诺里斯在书中也提到了她的应对之策：“告诉作者，要么改了重写，要么不觉得有错。”可改可不改则不改，这是编辑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箴言。有时，这个工作态度也是被广大作者先生们“逼”出来的。编辑很尽职地把疑问传达给作者，却被拒绝修改，还被质疑专业性，这很容易让一位编辑陷入绝望。所以作者与编辑应加强沟通。诺里斯在阅读詹姆斯·索特的作品时发现4个多余的逗号，主动去信询问这位“对语言如此敏感”的作家是如何使用逗号的，因为她已经“怀疑自己对逗号的判断力”了。结果对方很认真友好地作了回信：“有时，我不会管逗号使用规则……如有必要，标点能增强句子的音乐性和节奏感。当然，这是不被允许的，得自作主张。”这个幽默的回答，令诺里斯哭笑不得。但詹姆斯·索特详细说明了她去信中提及的每个句子中逗号使用的依据，诺里斯表示对他“心存感激”。
她在书中这样形容作者与编辑的关系：“依我的经验，真正伟大的作家享受编辑的过程。他们会斟酌编辑提出的问题，无论接受与否，都有充分的理由，而不会存有戒心。毕竟作品出版前先让编辑过目，为的就是测试普通读者的反应。就好比出门前要确认领口的标签有没有露出来，当然，除非你故意把衣服穿反。”并不是所有作者的稿子都让编辑大呼头疼，有些作家本身写作非常考究，一些精雕细琢的散文发过来，“让我不敢相信自己能领着工资来读这样的佳作！”
要而言之，作者与编辑，本质上应该是一种善意的沟通关系。“得到”App的沟通经验值得各位编辑借鉴：当讲师们把写好的讲课稿发给编辑时，首先编辑一般会不吝赞美之词，“您这次的稿子写的特别好！”然后切入正题，“但如果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有如下99条修改意见……”
回到诺里斯《逗号女王的自白——编辑的自我修养》一书，其扉页，开宗明义写道：“纠正别人的错误时，请务必怀着善意，希望后世作家纠正我的时，也能友善待我。”这大概是因为曾经身为文字编辑的诺里斯，如今也是一位出书的、供人“挑错”的作家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