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攀伟(人民教育出版社辞书编辑室高级编辑)
2020年夏天,《新编学生词典》的编写工作进入攻坚阶段。这本专为广大中小学生编写的词典,既要收录现代汉语常见常用词语,满足学生查检和学习的需要,又要配合部编本语文教材,给语文教学提供参考依据。为此,人教社辞书室与北大中文系现汉、古汉教研室的老师们结为合作伙伴,疫情期间“停课不停工”,几次召开线上会议都无一缺席、一口气讨论四个多小时直到深夜,大到框架结构、全书体例,小到某个词的词类划分、某个义项的释义用语、某种体例的特殊符号。
一天晚上十一点半,我整理完手上的稿子正准备洗漱,突然收到编辑室主任谢仁友老师发在群里的一条微信:“刚刚项梦冰老师告诉我,为了使他撰写的‘万花筒’条更准确,他专门从淘宝买了新式旧式万花筒各两种,发现确有区别,这个不同现有词典都没有说过。他明天会将该词条改后的新稿发给我。”我本科时就上过项老师的课,后来又跟随方言学的老师到福建田调。项老师做学问的严谨,我早有体会。但万花筒真的有两种吗?又有什么区别呢?原来,原词条在释义中写道:“(万花筒是)一种圆筒形光学玩具。从圆筒顶端的观察孔往里看,可以看到对称性的像美丽花朵一样的图案……这些图案是通过筒身内安装的三棱镜对用一片毛玻璃和一片透明玻璃夹在圆筒底端的彩色纸屑或彩色碎玻璃等的反射而形成的。”这个释义没有错,但是项老师发现,除了这种传统的“内景万花筒”,还有一种新式万花筒,它使用的不是三棱镜和玻璃,而是水晶球或凸透镜,反射源也不是内部的彩色纸屑或碎玻璃,而是外部世界的万事万物,因此被称为“外景万花筒”。这样,词典原来的释义就显得不够全面,而且其他词典中,还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看到项老师的修改,我不禁心生敬佩,既感动,又感慨。
几周后的一个上午,我给北大中文系的郭锐老师送资料。虽然这些资料与《词典》无关,但简短的交接之后,郭老师果然话锋一转:“攀伟啊,我觉得《词典》里面还是有一些问题需要注意啊!”我立刻紧张起来,掏出手机准备记录。“比如,‘吃回头草’这个词条说‘比喻走回头路。也特指女子改嫁’。用‘走回头路’来解释‘吃回头草’是不准确的,这是两回事,我们说‘坚持革命道路,不走回头路’,不能说‘不吃回头草’啊!‘特指女子改嫁’也不对,可以说成是‘指在恋爱或婚姻中与分手的前任复合’。”郭老师提到的这个词条恰巧在我负责的部分中,我赶紧向郭老师解释这个词条已经修改过来,请他放心,并且把郭老师提到的其他问题、参考资料逐一记下来,准备回到社里跟老师们进一步查阅资料、研究论证。那时北京刚刚入秋,艳阳高照又凉风习习,我的心情与体感出奇地一致,既因为与崇拜的老师交谈而感到无比温暖愉悦,又因为心怀敬畏而微微紧张颤抖。我和老师坐在公园长椅上,畅谈了整整两个小时,从《词典》中的具体问题,到如何做一个好编辑,到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学者……
高品质的辞书依赖高水平的编写团队。“万花筒”“吃回头草”……这些看似简单、普通、平常的词条背后,是顶尖学者的思考和研究,目的是把准确、权威的释义呈现给读者。第一本现代英语词典《英语大辞典》的主编塞缪尔·约翰逊曾说:“如果你要痛恨一个人,就让他去编词典,因为这项工作里包含了所有的痛苦与折磨。”编写一部优秀的词典确实很辛苦,但此中获得的知识与能力的增长可以使一切苦尽。更令人着迷的是,自己最崇敬的老师的指导、鼓励和认可可以使一切甘来。我一直倍感幸运,因为从事着与专业相关度极高的工作,所以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师们的关怀与监督,既有所依赖,又不敢懈怠,如谢仁友老师所说:“真知来源于实践和生活。辞书编撰亦然。老一辈学者的问学与工作作风,是永远值得我们继承和发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