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黄淑怡、丁文霞:安徽工程大学艺术学院
【摘 要】苏菲·布莱克尔凭借自编自绘的绘本《你好灯塔》斩获2019年凯迪克金奖。究其缘由就在于:该绘本体现了一种由静入动的出位之思;散文式影片的叙事结构还原生活本来面貌;蒙太奇手法与绘本图像序列的强大关联性弥补了散文式叙事在静态媒介中的弊端;视觉语言的介入提供画面解读的动态方式,刷新了固有的视觉期待。由此,绘本对影视表现手法的再现、融合与共通,是现代绘本形成独特魅力的重要创新手段之一。
【关键词】跨媒介叙事;影视手法;散文式;蒙太奇;动态解读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平面艺术创作者对三维影视表现手法青睐有加,绘本艺术也不例外。正如钱钟书先生曾提出的“出位之思”,艺术家总是企图超越自身材料的束缚与限制,实现原本材料所不具备的艺术境界。那么,绘本这种静态的二维艺术形式能否克服材质与媒介上的差异,重现三维动态影像中精妙绝伦的表现手法呢?佩里·诺德曼认为:“作为视觉再现,二维平面代表的是三维空间,即场景描绘的空间。而借助用来表现三维空间的技巧也能给图画的各个部分赋予视觉重量和意义。”[1]181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纵观古今绘本史,影视表现手法在绘本尤其是无字绘本中的运用并不少见,当中做出启发性尝试的作品更是层出不穷。其主要缘由是绘本与电影同属于系列图像叙事的范畴,一方面,就系列图像叙事的连贯性而言,它既是绘本创作者谋篇布局的目的所在,也是实现影视蒙太奇的基本原则;另一方面,绘本与影视的表达媒介都是由视觉语言或镜头语言担任,是叙事与诠释“有意味的形式”的必要途径。因此,绘本创作与影视创作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影视表现手法在绘本中的运用也可谓是水到渠成。
苏菲·布莱科尔的绘本《你好灯塔》,以其独特的画面结构与叙事策略赢得了2019年的凯迪克金奖。究其缘由就在于:如同散文式电影般的叙事结构赋予该绘本形散神合的结构特征;蒙太奇分割与组接图画序列,形成韵律性极强的段落层次;镜头设计语言对画面进行整体与部分的构思安排,物象之间交错流转、互为隐喻。影视手法的介入无疑将这个温馨平凡的灯塔故事提升到一种高妙境界,同时也引发了大众对这一具有兼容性的问题的思考,即绘本作为完全意义上的二维媒介,在其中运用影视表现手法可以打开怎样辽阔的审美空间、生成怎样丰富的意义域。本文将以2019年凯迪克大赏金奖绘本《你好灯塔》为个案来进行研究。
一、结构上的再现:形散神聚的散文式叙事
绘本《你好灯塔》呈现出散文式的线性叙事结构,沿袭了线性叙事以时间作为向度构建情节的典型模式,凸显了散文式叙事形散神聚的叙事特征。这种叙事结构在形式上主要表现为叙事结构松散,不注重呈现精密的叙事技巧与环环相扣的关联情节。“事件讲述一般作淡化处理,结构组接和节奏一般也并不紧凑,它所要做的是以简约的叙事传达出某些人生感悟和情感力量”。[2]188-189
与散文式电影一般,该绘本跳脱了传统叙事缜密完整的四幕结构与依靠冲突推动叙事的戏剧化模式,形式散漫。正如苏联导演罗姆所说的,散文化电影“不局限于一个主要的抵触,主导的冲突”,“而是把同等重要意义的许多现象与问题综合成一个总体去表现生活的复杂性,戏剧性不是浓缩在一起,不是被引入河道,而是分散成许多小溪和沟渠”。[3]371因此,从情节层面来看,绘本的情节设置单纯,守塔人的生活与工作循环且单一,不具备曲折起伏的矛盾冲突;从时间层面类看,绘本中的事件按照时间顺序自然流淌,为了避免情节冲突过于集中激烈,苏菲·布莱克尔将四季穿梭的环境场景与守塔人在灯塔内的生活片段进行有机、有序地穿插排列。段落之间形成类似诗歌长句排比交错的连贯格局,不仅赋予绘本整体一张一弛的节奏韵律,也使得情节之间并置独立,观众的注意力被均匀分散,从而显现出作者想要摹写真实生活的主旨思想。
散文式叙事结构赋予故事情节以真实性,那么,散文化叙事的真实性是否意味着戏剧性的背离呢?张成珊认为,失去戏剧性的散文化电影就丧失了所有动人的艺术魅力。散文化叙事应该追求那种“产生在观众思索、想象、回味之中”的戏剧效果,这种戏剧效果“比较内向、含蓄,让人琢磨一番才能体会到”。[3]375《你好灯塔》也具有这种潜在的戏剧性,其富于纪实的情节表现与细腻严谨的生活细节是再现守塔人的灯塔生活的关键,也是奠定戏剧性的重要成分。例如:由于海上运输的不便,守塔人往往通过漂流瓶的方式给妻子寄信;灯塔的访客们坐着吊在船绳索上的帆布坐兜跨越海洋上门拜访;在灯塔内出生长大的小生命以及最终被新式机器替代的守塔人等等。《你好灯塔》中看似虚构令人不可思议的浪漫经历实则有史可证,在读者的回味揣摩之间,这种既真实又富有戏剧性的故事流淌出静谧祥和却撼动人心的情感力量,将守塔人这种几欲被人遗忘的职业真切自然地向读者铺陈展开。
另外,戏剧性还体现在其中情感的升腾。尽管段落的分置造成情节与形式上的碎片化与分裂,但有一条内在的情感线索——“守护”。无论是灯塔对于来往的船只的指引援助、守塔人对于灯塔的维护修缮,还是妻子与丈夫之间的相互慰藉与照顾,亦或者是灯塔为守塔人一家挡风遮雨的庇护,“守护”这一内涵线索始终反复出现并贯穿全文。在平淡朴实的情节铺叙背后,隐匿着涌动的戏剧性的情感漩涡,聚攒着看似支离散乱的故事情节,维持着散文化叙事形散神聚的叙事特征。故事的最后,守塔人一家离开灯塔,但他们依然在遥隔甚远的海岸边守望着灯塔。如此韵味邈远的情绪铺陈与蕴藉隽永的情感线索凝聚起零散的情节段落,从而令读者感叹于这个平淡而又真实的故事中所蕴含的强大责任与付出。
绘本《你好灯塔》,是对海上守塔人的致敬与追忆往日岁月的典范之作,借鉴了影视叙事结构的散文式叙事,还原出灯塔生活的原貌,并通过时间与情感的“聚集力”串联起零散断裂的情节篇章。该绘本兼具真切自然的生活细节与富有戏剧性却有据可考的情节设定,清晰地呈现出影视叙事结构在绘本创作中融合发展的探索与思考。
二、组接形式的融合:系列图像间的隐喻与节拍
由于绘本特殊的翻页形式,因而散文化叙事对于绘本来说有利有弊。开放渐变的结构特征与内敛统一的情感内核是散文化叙事的魅力所在,然而由于散文化叙事大多截取生活洪流中的某一横截面进行描述,其结构也如同生活片段一般肆意凌乱,从而导致情节的散落与断裂。因此,苏菲·布莱克尔在《你好灯塔》中便尝试通过蒙太奇技巧使得图像的叙事性与连贯性得到增强,以图像序列间的联系弥补情节的中断。这是因为图像序列与影视蒙太奇都是对画面的建构与布列组接,两者同属于意义的生成手段,因而具有共通性。另外,龙迪勇曾在著作中提到,将影视与图像小说都看作图像的系列化的表现,并认为“图像的系列化(摄影报道、图像小说、电影、电视等)才真正提升了图像叙事的能力和水平”。[4]可见,二者在组接形式与原则上大同小异。
当绘本图像作为一个序列的时候,图像之间就会产生一种因果关系,这种关系影响了观众对每一幅画面意义的解读。因为“图画书中前一幅图都为后续的图建立了一个语境——成为一个图式,决定我们如何感知下一幅图”,而“后来每幅图画的意义将改变它之前图画的意义”。[1]209-210蒙太奇则通过镜头之间相互碰撞、冲突、对比、照应,生成迥然相异的意义层面,构成影片段落。正如库里肖夫所认为的,镜头的组接创造意义的基础,能够创造全新的时空关联。然而,蒙太奇的长短适切“首先保证的是影片的连贯性”,由此才能使“两个镜头互相关联,形成单个镜头中并未包含的思想、情绪、情感,注入观众的意识中”[5]的蒙太奇效果。那么蒙太奇是如何保证影片的连贯性?普多夫金就这一问题提出论证,“连接在一起的各个片段之间,一定要有这种或那种的联系,使蒙太奇能够在荧幕上构成不断发展的明白易懂而又意义深刻的情节。两个片段,如果其中一个片段就某种意义或某一方面而言不能成为另一个片段的直接的继续,那么这两者就不能剪接在一起”,[6]136所以说,画面间的关联克服了其间巨大时空鸿沟。无论是蒙太奇还是绘本,系列画面之间必然具备某种联系与逻辑性,在保证情节连贯性的同时,这也是画面组接的原则性要求。
在《你好灯塔》中,隐喻蒙太奇便为这种关联提供实现的可能。隐喻蒙太奇以其强大的概括力和极度简洁的表现手法的结合,含蓄而形象地表达创作者的某种寓意,为其构建出象征画面。一方面,这种象征作为叙事的补充,连并后又能够互为映照;另一方面,构建出的视觉画面服从整体语境,是搭建叙事节拍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例如:在9—10页的跨页中,守塔人卧病在床,冰封寒冷的海面便是对于灯塔生活中存在艰难阻碍的隐喻;在随后的11—12页的跨页中,冰山融化意味着困境的化解,画面中万物萌发的春季则水到渠成地启发下一段守塔人陪伴妻子待产的情节。前一幅的环境描绘对后一幅画面中的情节发展构成隐喻,同时也是故事情节起伏的前兆与征候。很显然,该绘本已然形成呼前喻后的叙事节拍,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前后页的交叠与互喻远比图像自身更加深刻精彩,令人回味。
另外,图像间的序列节拍与段落衔接也是维持连贯的有效手段。《你好灯塔》的图像布列上,情节的画面间穿插着场景画面。场景画面的闯入打断了情节持续前进的步伐,造成数次的停顿,构成有层次的特殊段落结构。这些场景画面布局十分相似,重合度极高的画面在画列中形成了重复且同等强度的匀称节拍,将守塔人零散的生活片段串联成一首多声部的命运交响。灯塔内外两个片面时空的交叉错落、空间强大的关联性再次还原出一个立体完整的图像空间。
绘本《你好灯塔》通过隐喻的表现蒙太奇手法与段落节拍的衔接实现情节的整体贯通,缓解了因散文化结构而带来的情节断裂的叙事危机,并揭示了图像之间紧密且呼应的关联才是系列化图像中最有价值的魅力所在。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影视与绘本组接手段的融合是对系列化叙事模式的一种尝试与探索。
三、艺术表现的共通:画面的动态解读
绘本《你好灯塔》中形成多视角多层次的新颖叙事结构,图像组接之间又融合了蒙太奇的影视剪辑手法,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影像与绘本二者在艺术表现形式上的许多共通之处。图画与影视同属于视觉语言艺术的范畴,图像的意义呈现首先便依赖于画面中艺术视觉形象的组合表现,这“不仅在于外观表象本身能影响感觉和态度,还在于它们能反映内在的情感和态度”。[1]87例如,在该绘本短短几十页的画面充斥着大量圆形元素,这种无处不见的圆润形态既是对灯塔造型的诙谐呼应,也是对灯塔内部亲密生活氛围的一种转喻。作者甚至利用圆形的边框分割并置多幅画面,增强视觉重量与叙事效果,使圆形边框如同追光灯般在故事中紧紧追随着主人公的身影。这些被特殊“圈点”的画面牢牢掌握观者的视线焦点,构建起完整的情节时空,使得图像叙事的“性价比”也大大提高。
另外,影视镜头语言的介入丰富了原本依赖画面视觉元素的静态呈现习性,转而更多地从镜头运动的角度进行图像表意。这种跨媒介的表现手法意图通过视角景别与镜头间的跳跃切换模拟动态影像的立体时空转换,将图像意义内涵的呈现途径延伸到镜头间的推拉升降。这也意味着影视手法能够使得绘本图像被最大程度地看作一段动态影像,意义的阐发点不再拘泥于原始的视觉元素之间,转而注重快速切换的镜头运动。苏菲·布莱克尔显然深谙其道,《你好灯塔》中画面镜头的不断推近、拉远,利用有序交错却循环往复的景别视角演绎着不断推进的故事时空,从而探寻出新的解读视角。与传统的叙事电影一般,故事开头总是以从高处俯瞰的视角交代事件即将发生的整体环境。第一页中高处俯拍镜头下,勤务船拨开的浪花与灯塔放射出的光线斜跨整张画面,遥相呼应。随后镜头下降推近,平拍的全景镜头直观呈现出灯塔高大巍峨的造型形象。紧接着镜头再次放大,追随人物角色深入到灯塔内部。就这样,“追光灯”带领着读者的目光跳跃在情节之间。一个完整的情节片段便通过这般由远及近由大到小的镜头运动中徐徐展开。观者跟随这般景别与视角的快速跳跃,游走在灯塔内外之间,获取完整而又立体的空间感知与动态的诠释效果。镜头在快速跳转中将时空压缩成为几幅动静有常的时间切片,灯塔的永恒伫立与季节变换生物繁衍动静相宜。最后,镜头再次拉远进行二次定场,读者目送守塔人一家与勤务船远去。两次极其相似的定场镜头涵盖了故事始终,是对叙事内容的揭示与全局景观谋略的统一。
此外,从受众审美心理的角度来看,无论是绘本还是影像艺术,审美愉悦都产生于受众对视觉的探索、组织以及感受视觉符号所带来深层次的文化蕴涵。这种视觉价值更多地来源于观众当前对于视觉刺激的理解与期待。影视手法的介入与融合无疑突破了观众对于绘本原始视觉图式的认知与惯例。镜头语言的融入在保留一部分绘本约定俗成的图式与惯例的同时,弥补了静态形象单一且平面化的塑造习性,也为绘本引入了新鲜的血液,这一切都为图像的意义呈现提供了全新手段,带来熟悉而又陌生的视觉审美体验。形式的表现上,由静态转为动态,由平面再到立体,由一种媒介到另一种媒介,从一种图式到另一种图式,故事意旨的宣发,也通过镜头语言的介入得到了加强渲染。这种发展使得在图画与镜头的杂糅中改头换面的独特叙事模式与风格构思,成为儿童绘本审美的新制胜点。
四、结语
苏菲·布莱克尔通过绘本《你好灯塔》传达了对守塔职业人的崇高敬意。该绘本中,影视手法再现动态图像的叙事优势,融合系列图像叙事下不同形式的组接秩序,弥补了平面媒介叙事上的不足,为画面表现以及审美解读开启了新的惯例。由此可见,尽管绘本作为一种静态的二维媒介,但其自身特殊的艺术形式与影视艺术具有较多的共通之处,这也是创新启发出影视艺术在平面艺术中“出位之思”的关键所在,也是绘本研究创作迸发活力的新出发点。
参考文献:
[1][加]佩里•诺德曼.陈中美,译.说说图画:儿童图画书的叙事艺术[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8:181,209-21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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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张成珊.中国电影文化透视:兼论“五代导演”的艺术观念和创作[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9:371-375.
[4]龙迪勇.图像叙事:空间的时间化[J].江西社会科学,2007(9):3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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