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王颖吉: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摘 要】在当下全民阅读的实践中,人们既希望保持传统纸阅读的稳定高效,也希望发挥新兴数字阅读的方便与快捷。然而,从读者有限的时间和精力上说,传统纸阅读和数字阅读却存在此消彼长的矛盾,因此,在研究过程中需要对两种阅读的差别加以认知,以便协调和平衡两者的关系。为更好地适应新的阅读环境和阅读实践的要求、更好地认知两种阅读类型的差异,人们应该改变传统的阅读认知观念,从具身认知的理论视角上将阅读过程中关涉的身体知觉、物质技术、时空关系等要素视为相互作用,缘构发生的整体性的具身认知活动,这样才能更加细致地辨识传统纸阅读和新兴屏阅读的差异,并对两者的关系以及阅读的本质做出合乎理性的认知。
【关键词】具身认知;纸阅读;屏阅读;差异
进入21世纪以来,由于社会文明的高度发展和国民整体素质的提升都需要建设一个学习型社会作为支撑,全民阅读逐渐成为一个社会关注的重要话题。为此,我国将全民阅读作为国家战略层面的重大文化工程加以倡导,并多次在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及。
阅读会受到重视,还有一个隐含的背景,即人们正在面临层岀不穷的来自电子媒体的诱惑,它们侵占了人们越来越多的时间,尤其是人们阅读与学习的时间,对于儿童和青少年的影响巨大。然而,技术的演进逻辑终难抗拒,数字媒体接管人们的休闲娱乐时间,甚至是工作学习时间成为大势所趋。如何在发展数字媒体产业的情况下,保持社会学习和阅读的活力,保障国家文化和国民素质稳步提升,成为摆在全社会面前的重要问题。
一、在新的技术环境中重新理解阅读
从全民阅读角度讲,传统阅读和数字阅读均属阅读范畴,前者主要涉及纸质图书的阅读,也称纸阅读;后者主要是通过技术装置(手机、电脑、阅读器、平板电脑等)的屏幕实现阅读,因此也称屏阅读或数字阅读。有观点认为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并且屏阅读在不久的将来会逐渐取代纸阅读,纸阅读的命运就像书信、报纸、期刊那样,会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也有学者认为,这种趋势中蕴含着极大的危机,如果真的让屏阅读挤占了纸阅读的全部空间,那么对于人类文明而言可能会有严重后果,众多人士并不将屏阅读视为阅读,在他们的潜意识中,纸阅读才算得上真正的阅读。
这种情况首先提醒人们应注意到纸阅读和屏阅读的差别。如果从传统的阅读观念看,纸质版的《尚书》《史记》等著作与同一版本的电子版并不存在区别,因为它们的内容是完全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是纸质版,另一个是电子版。但如果真要认真研读这两本书,很少有人会选择电子版。那么,为什么这些大部头的严肃的学术书籍、文史和科技著作以及用于反复研学的课本都需要使用纸质书而不是电子书?为什么幼儿园和中小学生的阅读不提倡使用电子版?为什么在屏阅读早已普及的情况下,纸质书依然会保持强大的吸引力和市场?
显然,除非改变传统意义上对阅读的浅表认知,深入而系统地理解人类阅读活动的本质,才有可能理解人们对纸质阅读的执着。事实上,不同技术状态和材质的文本使用,都会以特定的方式作用于读者的身体感知系统,从而影响读者对文本内容的认知效果。对于需要进行深度阅读和理解的读者而言,纸质书几乎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但对于那些仅仅需要获取资讯和娱乐信息的读者而言,屏阅读的便捷性、移动性以及碎片化、休闲化则更加适合。
尽管屏阅读和纸阅读分别对应泛读和精读两种基本的阅读模式,可以互为补充、各擅胜场。但屏阅读无论是在人数还是在时间方面,其每年的增长率都要高于纸质阅读,长此以往,难免会出现屏阅读挤占纸阅读阅读时间和阅读市场的情况。在国家倡导全民阅读的背景下,我们有必要对纸阅读和屏阅读这两种类型的阅读做出区分,并对其阅读特征与认知模式加以研究,避免出现混淆两者差异、以屏阅读替代纸阅读的情况。历史的经验表明,纸阅读一直以来是人类文明的智识基础,而屏阅读只是纸阅读创造的智识文明的结果。这样的定位是由两种阅读模式自身具有的特征决定的。然而,技术的演进逻辑正在改变两者间的平衡关系。近年来的调查数据也显示,尽管纸阅读的人群数量仍然稳定,纸质书的岀版仍居主流,但相比之下纸阅读人群的数量在缓慢减少。这正是当代阅读格局所面临的危机,也是全民阅读和书香中国等文化工程的开展具有其现实性和紧迫性的原因。
二、具身认知、物体系及其对阅读认知的影响
为辨识纸阅读与屏阅读的差别,搞清楚这两种阅读模式与认知效果间的关系,我们需要引入新兴的具身认知分析工具和理论,改变传统上看待阅读的观念。过去人们单纯地站在信息传播的视角上看待人类阅读活动,认为如果阅读的是同一本书,那么屏阅读与纸阅读间并不存在差异。从文字和图像携带的信息看,电子书完全能够取代纸质书承载的信息内容,而两者的不同只是载体上的不同,载体差异只与书籍信息的易得性有关,与阅读体验和认知效果无关。这种传统的信息传播视角遮蔽了在信息传递与效果形成过程中的诸多环节,尤其忽视载体的技术特性如何通过作用于人们的身体感知系统,进而影响意识思维的复杂认知过程及机制。
1.身体与认知:从哲学变革到阅读诠释
事实上,阅读不仅是一个单纯的信息传达与接受的行为,还是在由读者和书籍(媒介)共同构建起来的交互情境中所发生的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活动。所谓具身认知是近年来心理学与认知科学领域新兴的一种理论,它是在反对近代笛卡尔身心二元论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现象学是这种理论的最重要依据和来源之一。在传统的心理学和认知科学领域占据主导地位的笛卡尔认为,身体和心灵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人的认知和心理活动仅仅是意识层面的活动,与身体及其感知系统没有关系,并且人的意识和心理活动是可以脱离身体而进行的,这种观点的典型表述即笛卡尔所谓的“我思故我在”一一理性和思维的活动并不需要以身体的存在为前提条件。正是在这种观念的基础上,人们将阅读仅仅视为信息传达和意义传播过程,而不会考虑身体感知在这一过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但这种观点没法解释如下问题:为什么同一版本和内容的文本,人们的阅读方式和认知效果会产生极大的差异?
与此相反,具身认知理论主张人们在认知过程中,通过身体的多种知觉活动认知世界。身体感知在心智涌现,即认知的过程中发挥着基础性的关键作用。不仅如此,大脑、身体和环境间存在密切的关系,大脑嵌入身体、身体嵌入环境,三者间构成了浑然一体的认知活动和情境。外部的环境与内部的知觉、记忆、推理等心智活动通过身体及其感知这一媒介的作用而相互交织为一个整体。正如知觉现象学家梅洛-庞蒂强调的,身体在世界中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蕴含结构,意识、身体和世界这三者构成了一个相互蕴含不可分割的循环辩证系统。“现象学最重要的成就也许是在其世界概念或合理性概念之中把极端的主观主义和极端的客观主义结合在一起……现象学的世界不属于纯粹的存在,而是通过我的体验的相互作用,通过我的体验和他人的体验的相互作用,通过体验对体验的相互作用显现的意义。”[1](17)可见,具身认知理论强调人通过“体知”(即身体的体验及其活动方式)方式认识世界,也即心灵认知的过程不仅仅局限于大脑,还需要整个身体和环境的参与。[2]因此,阅读活动从性质上讲,乃是发生在由身体媒介联结起来的内部神经一心智与外部文本一物体系,以及阅读环境间的整体性的具身认知事件。
具身认知理论为人们重新理解和诠释阅读活动的复杂性提供了更加开阔的视野和理论依据。使用不同的物质技术媒介,也意味着诉诸不同感知结构的阅读,其阅读体验和阅读效果会有明显的不同。不同图书媒介在诉诸人的视觉(看书)、听觉(听书)与触觉(盲文阅读)方面的主导性方式不同,其作用于读者身体感知系统的方式也不同,这种差异必然会导致读者在思维与认知效果上产生差异。在由视觉主导的普通阅读形式中,不管是纸阅读还是屏阅读(数字阅读)都会同时涉及触觉及听觉感知问题,这一点往往不为人所重视。换句话说,在一般由视觉主导的阅读行为中,视觉、触觉和听觉其实都参与了整个阅读的经验过程,其中起主导作用的是视觉,其次是触觉,听觉的参与度虽然极为有限,但翻阅纸质图书或者操作屏阅读器时伴随的声音也并非与阅读体验完全无关,不过这种声觉基本上是由触觉活动引发的,因而也可以将其视为触觉感知的一部分。
鉴于此,翁贝托•艾柯认为:“我们不仅仅是用头脑来阅读,而且是用我们的整个身体……我们还能感受到手指肚儿触摸书籍的感觉,一些针对装帧,甚至使用塑料书页的失败试验也告诉我们,阅读也是一种触觉的体验。”[3]这一观点恰好契合梅洛-庞蒂对触觉的强调,在他看来,相比于视觉经验而言,触觉体验更加真实,而视觉体验往往容易造成错觉或者疏离感。[4]因此,在考察纸阅读和屏阅读的用户体验差异时,除视觉感知外,触觉感知的重要性也不容忽视。
2.物体系及其对阅读认知的影响
当人们将问题转向触觉经验时,不同媒材载体的物体系就显得格外重要了。这里所谓的物体系物域,是指与物质的质料及技术形态相关的要素之汇聚。按照海德格尔的解释,物是存在者在其存在过程中聚集于其中的诸多要素,以及这些要素间形成的结构。[5](181)这一现象学概念的目的主要是强调书籍这一媒介物并不是作为客观对象的孤立存在者,它是多种要素的汇聚,其中最重要的要素包括物的质料、形式、技术形态等。纸质书与电子书由于其要素构成、聚集结构不同而各具物性,物性上的差异会导致阅读感知和体验差异,从而导致认知效果差异。
总体而言,人们在进行纸阅读时,身体与阅读载体间的交互性关系更加简便、直接,也更和谐,而在屏阅读模式下,身体与载体的交互关系更加疏远。这是由两者的材料与制造工序的复杂程度不同造成的。由于人与自然万物都具有自然属性,人们对于自然或半自然的人工制造物具有了天然的亲近感。具体到纸质阅读和电子阅读中,书籍的原料是各种纤维聚集起来压缩而成的纸张,其制作工序为排版、印刷、装帧,制作过程并不复杂,主要是比较初步的物理形态和生化性状的变化,其质料的自然特性基本得以保存。因此,纸质书籍虽然与纯天然的自然物不同,但也可以被定义为半自然物,即没有完全改变或者破坏自然物质原初的结构和性质。人们常常在翻阅书籍时还能从纸张中看到残留的自然物,闻到尚未消散的植物纤维的芳香。此外,纸质书的阅读在技术层面上也并不复杂,这种技术的原初性保障了纸质书在使用上更具身体亲和力,因为除身体感知和识文断字的基本技能外,纸质阅读并不需要复杂的现代技术作为其使用的前提条件。
电子产品则不同,其制作材料已不是最初的原料,而是经过多次加工、冶炼、提炼后的各类材料,其分子结构经历了多次化学与物理上的改变,与最初的材料已相去甚远。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现代技术的洗礼,石头变成了钢铁,植物变成了轮胎,人们根本无法通过肉眼辨识电子阅读器源于什么样的自然物质,对于自然的“肉身”而言,现代技术的工业品几乎是完全无法感应联通的另类。它们并不会像木棍、土房或者纸张那样,在废弃之后很快重返自然,而是需要花费漫长时间完成降解过程,再回到其原初的形态。
更重要的问题在于,电子阅读器需要的技术条件也相对复杂,并且对于人的身体而言,具有某种强制“促逼”的吸引力,容易使人上瘾或过度使用。海德格尔指岀,现代技术的特点就在于以“促逼”自然的方式,强制性地达到功利的目的。如为得到更多的矿产资源,人们利用现代技术开山毁林;为得到更多的电能,人们利用技术建造水坝,改变自然生态环境。[5](14)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阅读领域,为了让阅读更有功利目的上的效率,阅读器会自带光源和存储空间,也会提供感官上的愉悦和炫耀性功能,使读者的阅读活动随时随地都可以进行,并尽可能摆脱时间、光线和环境对于阅读的限制。因此,屏阅读器的物质形态及其技术特征反映了现代技术对抗自然规律的特点。屏阅读通过增加用户黏性使人们成为永不下线的“数字劳工”,为商家生产更多流量。屏阅读的技术特性重塑了人们的认知方式,碎片化、浅薄化和心不在焉成为长期沉溺于屏阅读之中的读者在思维方式上的最常见症状。情况严重时,甚至可能发生网络成瘾乃至疲劳猝死等极端后果。
三、时间、记忆和历史:纸与屏在时间构造上的差异
在具身认知理论中,时间维度的讨论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胡塞尔指出。如果没有时间维度的讨论,人们便无法知道认知是如何在意识流动过程中得以构造的。与通常的时间观念不同,胡塞尔通过现象学的还原分析,区分岀三种基本的时间层级及其相互关系。
首先是世界时间(也称客观时间),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钟表时间,它是内在时间的外化;其次是内在时间(也称主观时间),是由人们的身体所经验到的时间,阅读与认知的过程便是在这一时间形式中展开的;最后一个是内时间意识,它是关于时间经验最原初的起源,是时间的源发点,但也是最无法清晰描述的起源。[6]因为任何认知都是以时间流逝为前提,并且只能是在所认知的事件发生之后才可以开始认知,而不能同步或者跑到事件发生之前进行认知。三种时间层级的关系是奠基性的,也即内时间意识是内在时间产生的前提条件。而内在时间则是外部时间的前提条件。
1.纸与屏在阅读时间中的认知结构与构造差异
阅读是以时间为条件展开的认知活动,也就是说任何阅读一认知过程都是在时间的延展中进行的。比如我们读一段文本,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缺乏时间维度的阅读与认知是不存在的。但时间的流逝并不会确保可以理解文本的意义。例如,当我们阅读完全陌生的外文文本时,会首先借助字典逐一查找文本中每一个字的含义,但即便我们知道了每一个字的含义,也仍然不清楚文本的整体含义。只有当所有的字连接成一个句子或者整体段落时,文本的整体含义才会显现出来。
这意味着人们在某个时间节点所聚集的内容,便不仅是他看到的那一个孤立的字,还包含了保留在他的记忆里的内容。同时,人们在阅读的时候总是对文本的展开进程充满了期待,这种期待类似于某种猜想。随着阅读的延续,这些期待或被证明、或被推翻,但不管是猜中还是猜不中,都会给读者带来极大的精神愉悦。因此,在每一个阅读的时间节点上,都存在着一个“记忆(已读的内容)一原点(当下所读内容)一期待(未读的内容)”的认知(时间)结构。[7]当时间流动的时候,这一结构随着时间节点的延续而不断往前延伸,文本的意义空间便得以在这一延伸过程中构造起来。人们在阅读中是否能够获得持续而有深度的认知,取决于此认知构造过程能否持续而深入地进行。如果人们阅读的内容是较大篇幅和较大难度的文本,那么就需要在记忆中尽可能多地保留已经阅读的内容,如果这个认知构造过程持续时间很短,阅读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对于纸阅读和屏阅读而言,它们在时间构造方面的差异在这里得到体现。由于纸质书的内容都是经过高度组织化和系统化的信息,使得纸阅读的线性文本具有主题单一、技术形式初级、没有冗杂信息干扰等特点。这些特点有利于形成记忆的沉积效应。虽然随着时间推移,记忆中保存的内容会逐渐消退,但由于新的认知内容在类型、主题和组织方式方面与逐渐消退的记忆内容仍属同一序列,因此这些消退中的记忆会不断被重新调用,以帮助新内容的理解和认知。持续较长时间地保持同一主题及同一谱系文本的阅读,读者能够在记忆机制中保持较多的内容。这个特点无疑有利于读者对较大篇幅、较大深度的文本内容进行整体理解和深入把握。被阅读认知结构中的期待机制所驱动,加之图书阅读在技术上极为简单、功能上也极为单一,基本上杜绝了干扰信息的打扰。这种情况下,人们的阅读会在一个清净的状态下持续较长时间,也能够专注于理解文本内容。
当然,人的记忆能力毕竟有限,距离当下时间越远,记忆就会越模糊。为解决这一难题,人们通常会采取多种方法,比如将重要的或自己难以理解的内容多阅读几次,并且不时地复习所阅读的内容,以便强化记忆效果。重复阅读可以让人们记住更多的内容,也能在多次构造文本意义空间的过程中更深入地理解文本内容。
与此相反,网络阅读由于技术原因,会频繁切换阅读主题。屏阅读者总是会在由不同主题、不同逻辑规则组织起来的文本间浏览游移。其记忆难以形成沉积效应,也不会有多次重新调用记忆的可能。在频繁切换主题文本的情况下,网络阅读的记忆都是一次性的,随着新主题文本的转换,此前时间的记忆内容便彻底沦入遗忘的深渊。因此,网络阅读虽然阅读量大、阅读时间长,但却几乎记不住所阅读的内容。它具有健忘性的阅读特征,阅读时间越长,能记住和把握的东西就越少,也即“读的越多,收获越少”,[8]甚至还会出现越读越空虚的状态。此外,网络阅读过程中,由于超链接、多媒体、弹窗广告等干扰因素随时都可能打断阅读的时间进程,导致整个阅读一认知过程的时间连续性出现中断。因此,与人们实际的屏阅读实践相反,如果不想在认知和阅读体验上承担过多的负面后果,使阅读专注力、阅读深度受到损害,那么上网阅读的持续时间就应尽可能减少。
2.纸阅读与屏阅读的奠基性关系及历史意蕴
记忆的沉淀积累通过物化为书籍等的物质形式保存下来,最终形成文化和历史。阅读一认知中,历史时间维度的影响通常是难以被察觉的,但如果用现象学的方式考察纸阅读和屏阅读的相互关系,就不难发现:屏阅读需要以纸阅读作为其基础,没有纸阅读这一基础作为支撑,屏阅读的繁荣便会烟消云散。因为屏阅读需要的基本阅读理解技能,以及其他高级的技术能力,都是由纸阅读的文明所提供的。如果考察支撑文明的根基处,不难看出,几乎所有的启蒙教育和基础教育阶段的阅读,都未采取屏阅读作为阅读的主导方式。
义务教育阶段的阅读训练和提高,是语文教学最重要的任务。近年来一些初高中阶段的语文课程开始尝试通过网络和多媒体材料进行教学,以吸引学生的注意力和提高学习兴趣。而从现实情况看,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以语文课堂上播放的影视版《红楼梦》的轻松观影为例,学生们难以被引导到小说所构造的文字空间中,缺少锻炼文字阅读过程中想象力的时间和机会,更无法欣赏和学习曹雪芹在行文表达、遣词造句,以及谋篇布局上的技巧;而国家制定的课程教学大纲显示,语文课程教学的目标是通过课文学习,提高学生在语言文字方面的欣赏和表达能力。可见,包括电子书在内的屏阅读方式在学生的学习中不应占据主导地位。如果混淆屏阅读与纸阅读之间的差异,人们就常常无法摆正两者的位置关系,这难免造成缘木求鱼、南辕北辙的后果。
从历史和奠基性角度看,屏阅读是纸阅读在历史演进中取得的一项重要成果,而不是相反。屏阅读的历史是短暂且不连续的,它很可能在未来的技术形态中消失,或者演化为其他技术形式。但纸阅读从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延续至今,未来也不会消失,因为人们当今时代的文化以及未来更高级的文化,都是从纸阅读所开启的那种文明的根基上衍生岀来的。正如翁贝托•艾柯所说:“透过书的历史,我们可以重建文明的历史。书中自有教义,书不仅是容器,储藏所,更是’伟大的拐角’,从这个拐角岀发我们可以观察一切,讲述一切,乃至决定一切。书是起点和终点。书是世界的戏剧,乃至世界的终末。”[9]
四、空间、情境与汇集:纸阅读与屏阅读在空间构造上的差异
空间是除时间外理解阅读这一具身认知的另一个重要维度。空间与身体具有密切联系,对空间的感知和理解总是以身体位置为参照点展开的。同时,身体与不同物质技术条件的媒介耦合,所构造出来的空间是各不相同的。阅读与认知的活动因空间模式的差异而各不相同。正因此,纸阅读和屏阅读才会各自开启自身的空间模式,如果忽视了对这些空间模式的考察,则难以对两者间的差异做岀有深度的剖析。
对阅读空间的探讨,可以通过两个维度和三个具体问题的探讨进行:首先是身体、媒介与周围环境间形成的耦合关系,认知正是在这种耦合关系形成的情境空间中涌现出来的;其次是在这种耦合关系的基础上,具身阅读缘构岀来的文本空间和意义世界。因为正如瓦雷拉等人指出的:“认知在其最广泛的意义上就在于通过一个可行的结构耦合的历史生成一个世界。”[10]不同技术条件的耦合关系,会形成不同的认知世界,根据这两个维度,人们可以区分岀三种基本阅读一认知空间:即情境空间、符号想象空间和屏幕知觉空间。
1.情境空间与身体姿势
阅读活动是在具体的情境中进行的,且通过身体的姿势体现出来。只要稍加注意,便不难发现,几乎所有的身体一认知一媒介一环境间形成的结构性耦合关系,都会体现在特定的身体姿势上。这些姿势通常被人们形象地描述为“书虫”(读书人)、“土豆沙发族”(电视观众)、“低头族”(电子屏用户)、“拇指族”(手机用户)等。“书虫”是对那些沉浸于图书阅读活动的读者展现的身体姿势的形象描述。他们在书房中安静地阅读书籍的行为,与不动声色地咀嚼树叶的昆虫的姿势何其相似。那些看电视的人,被描述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一动不动的土豆,他们紧盯着屏幕,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低头族”和“拇指族”的描述,则抓住了屏阅读读者低头看屏幕和不停用拇指操作手机的典型动作。需要注意的是,不同的阅读媒介,它们形成的身体姿势是全然不同的,并且所处的情境空间也各不相同。
“书虫”的情境空间是书房和图书馆,这些地方最明显的特征是环境安静,且堆满了触手可及的图书。在这样的环境中,阅读行为通常具有某种郑重其事的仪式感。朱熹在《训学斋规》中写道:“凡读书,须整顿几案,令洁净端正,将书册齐整顿放,正身体,对书册,详缓看字,子细分明。”[11](373)这是要求在家读书的人们应该先安置好读书的环境,做好读书的准备,从心底生发出读书的庄重感和仪式感之后再开始读书。并且“读书有'三到’,谓心到,眼到,口到”。[11](374)“三到”事实上是针对身体感知器官的,即大脑注意力要集中,眼睛要看着书页上的文字,并且嘴巴还要配合起来朗读。
《训学斋规》中的这段文字,对图书阅读的身体姿态及其身体图式做了最好的描述。身体图式是身体各部分间形成的空间关系,“是在感觉间的世界中对我的身体姿态的整体觉悟,是格式塔心理学意义上的一种完形”。[1](137)不仅如此,“在确切的意义上,这个术语表示我的身体为了某个实际的或可能的任务而向我呈现的姿态”。[1](137)身体图式是一个自动自洽的整体系统,当人们发生朗读的时候,会倾向于将书的位置放在与桌面接近垂直的位置。当人们默读图书的时候,则会倾向于将书放在与桌面呈平行状态的位置。伴随着思维状态的变化,手指还会不时抚弄或揉捏书页。有些读者喜欢拿着笔不时在书上描画批注,或者将笔放在手中耍弄,或者放在头面部挠拨。此外,当人们一面诵读一面记忆文章内容的时候则会起身踱步,或伴有摇头晃脑、摆动手足之类的肢体动作。显然,阅读过程中,人们随着思维变化而呈现岀的相应身体动作,都是身体图式的表征。这些身体动作旨在帮助大脑集中注意力,进入深度阅读和理解的状态,或者帮助大脑记忆。如出声朗读对于记忆文李内容来说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这种诵读记忆的方式在文字产生之前是人们最主要的文明传承方式,如今能够看到的上古时代规模庞大的大型诗史,都具有漫长的口头记诵历史。
如果人们追求更高的专注力和读书效果。则会选择到图书馆去阅读,因为图书馆是个人行为受到限制的公共场所,可以避免个人在家阅读时注意力分散或者被事务影响的情况发生。另外,在图书馆中,素不相识的读者聚在一起阅读会形成独特而浓烈的阅读氛围,这种氛围有助于阅读者抑制自己的活跃行为,聚精会神且长时间地阅读。情境的重要影响很难从几个具体方面的列举中被穷尽,尽管人们并不能清晰地了解究竟是什么具体的因素影响了阅读一认知的效果,但当他们面临紧迫的阅读学习任务,如重要的大型考试时,他们会选择在书房中或者图书馆中啃书本,并努力抵抗屏阅读对他们注意力加以分散的诱惑。
当人们尝试着把纸质书换成电子书时,会发现纸质阅读过程中身体上的伴随动作会因为媒介的物质技术形态的原因而无法实施,像弹拨书页、画线条、做批注,或者将书籍卷起来握在手上之类的行为都无法在电子阅读器上实施,因此阅读电子书的思维状态与阅读纸质书的状态并不相同。当然,几乎也不会有人郑重其事、带有仪式感地阅读电子书,至于网页浏览、平板电脑的使用等屏阅读行为,更木会有严肃的仪式感。相反的,这些阅读活动通常与轻松、娱乐、休闲以及见缝插针地打发时间的心态有关,且它们也有属于它们的使用场景,也会形成相应的身体图式。如手机阅读可以随时随地进行,无论是适合阅读的场景,如交通工具上或者公园座椅上,还是不适合阅读的场景,如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或者亲朋好友聚餐时的餐桌上。手机用户都会显现使用手机的身体姿势,并形成相应的身体图式。手机读者会不定时地拿岀手机阅读,即便在没有手机提示信号的情况下,他们也会习惯性地不时掏出手机进行浏览或阅读。与这种分散的注意力的习惯相应的,是在阅读纸质书籍时很难集中精力,经常掏岀手机阅读或把玩。
2.符号想象空间与屏幕知觉空间
阅读是通过符号解码活动,通过想象机制将文本内容转换为意义的认知活动。文本通常是由对抽象符号,如语言、文字(包括数学、逻辑等符号)的线性排列构成的。不同的符号类型会产生不同的想象空间,文字、图像、声音、数据、影像等不同的符号形式会激发各不相同的想象空间。
在文字发明以前的口语时代,人们的想象更多的是图像型的想象,虽然也能通过比较有限的连接成为较为完整的叙事空间,但图像性想象建构的更多是具体、形象和平面化的意义世界。文字产生以后,书写的线性排列和时间延续特征使想象的时间纵深得到强化,人类的抽象思维能力得到发展,范畴性意向思维的能力也得以提升。
文字符号具有的特性,以及它对想象力的激发,使人类的阅读能够汇集符号含义,并进入符号文本构成的意义空间中。这个特征使人们不仅可以摆脱现实物理空间的局限,而且可以摆脱现实感知的不足,通过想象机制对科学、艺术、历史和哲学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与研究。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海德格尔将阅读的本质界定为汇集。在他专题论述阅读的短文中,海德格尔写道:“什么叫阅读?阅读中起承载和引导作用的是汇集。汇集到哪里?到所写的和在书写中所说的东西那里。真正的阅读是要汇集到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征用了我们本质的事情那里,无论我们是应和还是错过了它的召唤。”[12]显然,海德格尔在这里所说的汇集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也就是阅读一认知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人们的思维进入由文本空间描写的事情中。
进入20世纪后,人们发明了更多可以用于阅读的媒介,如电脑、手机、平板电脑和电子阅读器。然而,当人们将同样的文本放置在屏阅读器中时,尽管文本的内容并没有发生改变,但物质技术条件发生了变化,因此文本空间的打开方式发生了变化。在纸质阅读的经验中,人们都会有进入文本空间的体验。看到入迷时便会虚无掉现实世界中的场景,恍然置身文本空间的世界,或与小说中的人物共喜乐同悲欢;或被科学论证的逻辑指引,环环相扣地趋近事实的真理;或被带入历史文本的空间中,体验历史时空中特有的韵味。
深入文本空间的条件主要是在较长时间内不受干扰地专注于文本解码和意义重构工作。具体而言,它包含两个重要方面。一方面是较长时间地处于安静而无干扰的持续阅读状态。因为无论是阅读并解码文本意义,还是随即根据文本意义在大脑中构建文本意义空间,都需要在时间的维度中持续进行。如果身体的视听环境干扰较多,便会中断这一过程,使文本解码和想象构建的活动无法持续深入地进行。另一方面,在阅读活动中,人们唯有在完全忽视或者虚无掉文本的物质载体的情况下,才有可能真正地进入文本空间中,实现汇集。在这一点上,纸阅读和屏阅读体现出它们之间的根本差异。
根据海德格尔的论述,当人们在某种既定任务的指引下使用工具时,他的心中仅有要完成的任务,而不会注意工具本身的存在。如果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工具上,便无法继续完成任务。如当工匠需要使用锤子时,他便巡视周围环境,并很快找到一把合适的锤子完成工作。在锤子非常称手的情况下,工匠很快完成了他的任务。然后他将锤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工匠心里只有需要完成的任务。而锤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引起工匠的注意。但如果由于找不到适合的锤子,或者锤子在使用过程中坏掉了,那么工匠的注意力便会转移到锤子上,从而暂停工作。海德格尔将工具称手且不会引起注意的情况状态称为“当下上手的状态”,而将因工具不称手而引起关注的状态称为“现成在手的状态”。锤子存在的本真性就在于它是用作捶打物品的工具,因此,“对锤子这物越少瞠目凝视,用它用得越起劲,对它的关系变得越原始,它就越发昭然若揭地作为它所是的东西来照面,作为用具来照面。锤子本身揭示了锤子的'特有的’称呼。我们称用具的这种存在方式为当下上手的状态”。[13]
从海德格尔的论述中可以看到,对于阅读而言,唯有当工具(书籍或电子装置)处于“当下上手状态”时,阅读才会具有最好的效果。当人们专注地阅读书籍时,便会忘记书籍的存在,人们的全部心思和注意力都汇集到文本建构的空间中。在这种情况下,书籍就“越发昭然若揭地作为它所是的东西来照面”。但在屏阅读状态下,电子装置很难被忽视或虚无掉,它总是会由于技术的原因而始终凸显自己的存在。
首先是最基础的阅读光线。电子装置使用的并不是自然光源,而是技术光源发光,这种光线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自然光线的舒适度相提并论。当人们进入持续性的阅读状态时,眼睛是紧盯文本的,但此时人工光源对眼睛的刺激总是会让人感到难受,进而抑制人们的阅读专注程度和思维的深入状态。即便是最接近书籍的专用的电子阅读器,也无法解决自然光源的困扰。在不想眼睛不适,又无法深入文本空间运转思维的情况下,人们只好选择中止阅读,或者将专注阅读的模式转换为漫不经心的浏览阅读方式。不过,网络浏览并不会减少眼睛的痛苦,相反网络上具有吸引力的东西带来的感官与兴趣方面的刺激会成为人们不断增加浏览时间的动力。但是在网络浏览模式下,人们并不需要耗费脑力进行艰苦的汇集思考,低消耗、低强度、碎片化、漫不经心的“耗散”型思维状态是比较适合网络浏览式阅读的。
其次,电子装置通常是多功能的,它们集社交沟通、教育学习、娱乐休闲、办公工作等多种用途于一体,除专用阅读器外,屏阅读装置的主要功能都不是阅读。因此,在屏阅读的过程中,通常会随时处理疵交信息、短信回复、邮件提醒、软件更新、广告弹窗、手机来电等五花八门的任务,根本没有可能在相对持续而安静的时间范围内深入阅读和思考。专用电子阅读器的情况会好一些,但也同样存在很多缺陷而无法达到书籍阅读具有的专深度。在纸质书的阅读过程中,这些身体动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们甚至都不会注意到阅读过程中曾经标出了哪些重点,做了哪些批注,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内容的理解诠释上,无意识的画线和批注则是增强理解和记忆的伴随性行为。但在电子阅读过程中,这些伴随性行为要么无法完成,要么需要通过一系列的特殊技术操作才能够完成。如中断阅读过程,开启做批注的功能及其界面,做完批注之后再返回文本阅读界面,这样一番操作和界面切换之后,原先阅读的连续性便被打断了。
结语
通过对现象学意义上的具身认知分析发现,阅读并不是单纯的信息输入或输岀的活动,而是在时空维度下身体、媒介、技术、文本等要素间缘构发生的具身认知活动。这一复杂的缘构关系使人们能够重新认识阅读的意义,也体现出纸阅读和屏阅读这两种阅读一认知模式的差别。纸阅读在物质技术上相对简单而自然,它存在的全部本质规定性就在于为人类提供智识上的帮助。这种物质上的自然性、技术上的简易性、身体感知上的亲和性、功能上的单一性使得纸质书易得易读,尤其是它所承载的文字叙述,在字里行间构建了超越现实的文本世界,并由此激发了读者的想象和逻辑推理空间。可以说,没有图书的创作、传播和阅读,人类的文明便不会达到如今的繁荣局面,也不会产生当代科技的高度发达状态,屏阅读也无从谈起。
可见,纸质阅读及其想象空间的建构是当代人类文明最重要的根基。就目前情况看,还没有任何迹象显示,纸阅读的奠基性会被其他媒介技术方式替代,这也是人们在高度繁荣的屏阅读时代依然会赋予纸质阅读以极端重要地位的原因。当然,强调纸质阅读的重要性,并不是要否认屏阅读的优势和作用,在事关人类心智成熟和文明进化的关键问题上,书籍及其阅读一认知模式并没有替代者。这也正是托纳克在编辑欧洲著名学者艾柯和卡里埃尔关于书的对话集时,将这本对话集命名为《别想摆脱书》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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