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同兄:
知道你全程参加了今年的北京图书订货会,很高兴!想必收获满满。
你问我今年怎么没有到展场去,我说是在展场外参加多个新书出版研讨会,其实,也不尽然。由于不再担任出版企业负责人,近几年来,如果没有特别的活动,我已经不怎么去书展了。过去做社长、当总裁,书展必定要去,因为那里既是一个超级卖场,展示产品阵容,显示品牌风采,也是行业信息集散地,观察行业动向,把握竞争态势,好处多多,不去不行。而今无官一身轻,又较少做行业趋势研究,前面说的好处多多对我已经意义不大,这就是不怎么去的原因。当然,有活动终归还要去的,只是连活动也渐渐少了。
你可能有疑问,不是说老出版人心系行业吗,老师怎么会对盛大书展心生倦意呢?其实,我并非心生倦意,恰恰相反,是心向往之。你想,一个读书的人,走进图书展场,万千好书扑面,欢喜都来不及,何倦之有!可是,让人懊恼的往往是,刚见到好书,正想驻足凝神一读,展区的主人不少是认得我的,往往要过来热情招呼,遇好书而不能读,忙于呼朋唤友,实在意思不大。你说你在兄弟出版社的展位上读了不少新书,很好!你入职不久,熟人还不多,可以在别人的展位前尽情翻书,真让我羡慕。
我当然不是主张书展的展区要办成安静读书的图书馆阅览室。尤其是订货会,原本就应当是书业供需双方见面看货交流的平台,不热情招呼不呼朋唤友,当然不合常情。至于我希望在展场上凝神读书,显然不合时宜,不过是一个没有了职业压力的老书迷的虚妄之想。
不过,话得说回来。在订货会上,当书业营销人员开摆书阵、热情待客的时候,我还是希望编辑们能抽出时间在别家出版社的展台上安静地翻阅样书,琢磨同行的精品。贵社让全社编辑全程参加订货会,到兄弟出版社展位上看书,不管社长出于什么考虑,无论是为了竞争还是为了学习,终归一定有利于编辑们成长。
读书,应当是出版业最亮丽的风景;而编辑读书,则应当成为出版业永恒的风景。
真正做书的人应当是爱读书的人。除了有些同仁或者因为阴差阳错,或者为了养家糊口,本来并不喜欢舞文弄墨,无奈之下进到书业暂且栖身,我们大多数同仁确实还是因为先前读过一些书,懂得书的好处,以出好书为平生乐事。编辑者不一定是作者,但一定要是读者,而且是比较好的读者。正如编选《唐诗三百首》的清代蘅塘退士(孙洙)所言:“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读书和编书的关系也大体如此吧。作为编辑,需要认识社会,学有专攻,视野开阔,理解作家,品评作品,这些都离不开最基本的功夫——阅读。从这个意义来看,阅读才是编辑基本功中最基本的功夫。
出版家陈原对编辑修养有一个“书迷”说法。他认为编辑的自我修养第一条就应当使自己成为“书迷”。陈原于1949年主持过三联书店编辑部,后来又担任过世界知识出版社副总编辑、国际书店副经理、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商务印书馆总编辑和总经理,主持出版“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毕其一生,完全称得上是为书籍的一生。陈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迷:买书、读书、写书、评书、话书、译书、编书纵贯了他的人生历程。
事实上,举凡现代出版大家,张元济、高梦旦、陆费逵、舒新城、胡愈之、邹韬奋、郑振铎、夏丏尊、叶圣陶、张静庐等,无一不是书迷。
张元济晚年手书江南名联“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不难看出他一生的志业。他放弃显赫教职——南洋公学代理总理,应邀加盟上海弄堂里的一家小小商务印书馆,投身世界文库的翻译出版和新式学堂教材的编写推行,亲力亲为搜集刊行中华古籍,建立藏书室涵芬楼和东方图书馆,创办《小说月报》《东方杂志》等,坚持做成了一桩桩看似难以完成的开创性出版事业,无非是从“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去修炼,朝着“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去做出版。
邹韬奋进入出版业之前,已经是一枚读书种子。他一直坚持自主阅读,主张“实际的领略和运用,还是要靠自己努力去干,从干的当中得到要诀,这好像游泳一样,只是听了是无用的,必须钻到水里去游泳,才有所得”。他并不满足于只读课堂上老师教的几篇文章,而是在课外阅读大量名著专集,重点读了《韩昌黎全集》《王阳明全集》《曾文正公全集》等。他自创“宝塔式读书法”,只要“觉得其中特别为自己所喜欢的,便在题目上做个记号,再看第二次;尤其喜欢的再看第三次;最最喜欢的,一遇着可以偷闲的时候,就常常看”。这种“宝塔式读书法”他一直沿用,使得他不仅成为一位博学多闻的编辑出版大家,还成为一位被尊崇为青年导师的随笔作家。
一提到出版史上的名人大家,人们可能就会觉得这些都是饱读诗书之士,后人难以企及。其实,许多现代编辑出版人之所以能够建立自己的业绩,既在于他们原本就是杰出人才,更在于他们从业之后不断地读书学习。张元济原本受的是封建教育,在编创新式学堂国文教科书时,既无样板,也无经验,若不是他认真学习新知识、努力实践新文化,是断然完成不了这项跨世纪出版任务的。邹韬奋也是进入出版业后靠着不断地读书学习才成长起来的。他曾说:“我个人是在且做且学、且学且做的,做到哪里,学到哪里,除了在前进的书报上求锁钥外,无时不惶惶然请益于师友、商讨于同志。”
从实际情形来看,编辑出版人从业之后不断地读书学习,其效果往往要来得更为明显。
商务印书馆在1950年代曾经针对提高编辑人员的业务水平问题提出加强编辑学习,除要求每周有两个半天学习外,还要求大家阅读经典原著,在自学的基础上组织讨论交流。当时陈翰伯总经理在组织翻译外国学术名著时,自感知识不足,便攻读“洋四史”:世界通史,西方哲学史,经济学说史和政治思想史。他的行为带动了编辑部的同志,大家在掌握“洋四史”的基础上,各编辑再按专业分工,结合审稿,分别读原著,提高专业水平。陈翰伯这种在出版社“为实践的需要而读书”的办法,让编辑们受益匪浅。
我曾经在报刊上看到一位童书编辑的文章,回忆1990年代出版社安排新编辑读书学习的情形,很受感动。当年她大学毕业,自以为文学修养已经不错,可是,进到一家小有名气的少儿出版社,总编辑并不急着让新编辑们动手做选题,而是要求他们在工作之余每天读10本童书,每本童书要挑出其中的优点和缺点。社里安排人把国内童书榜上前500名的童书、国外一些原版书以及各类与童书和教育相关的理论书籍买来给大家读。每周二,总编辑还会带着编辑们花一个下午的时间讨论各种书。在经历了几乎整整一年的阅读、研究和准备后,这才开始真正编辑第一本童书。而今她已经成为一位资深编辑,业绩满满。她说现在回过头来看,正是这样的基础训练,让她在后来的编辑过程中碰到很多问题都能很快找到解决办法。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职业习惯养成,才使她在后来的编辑生涯中一直坚持进行专业阅读。而这家少儿出版社如今也发展成一家大有名气的出版社了。
在一般人的眼中,出版人读书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可事实上并不尽然。眼下强制要求编辑们读书学习的出版机构恐怕并不多了,而这些年来不爱读书的编辑出版人却时有所见。甚而至于,一些出版机构的读书热度还不如社会上许多读书会。我曾经用“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来形容编辑出版人不爱读书的现象。这句名言出自孔子,原话是:“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原意是说和品德高尚的人在一起,就好像进入摆满芝兰花的房间,久而久之就不觉得芝兰的香味了,这是因为自己和香味融成一体,可后来也被借用来形容人们审美疲劳的现象。我们编辑出版人的职业与书为伴,却久而不闻其香,久而不读其书,会不会也是职业上的审美疲劳呢?而这种疲劳会不会导致编辑能力的衰减和出版物质量的下降呢?书同兄,我们要深思和警惕啊!
春节将至,专此祝你
鼠年吉祥!
聂震宁
2020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