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同兄:
祝贺你以业务考核成绩优秀完成了在校对部3个月的实习!不过,有意思的是,刚才你在电话里说10多位新编辑中成绩排第一的竟然是一位学中文的学士,我注意到你说“竟然”,哈哈,什么叫“竟然”呢?听口气好像你觉得有点吃惊,因为你们好几位研究生甚至博士生都没有排上第一名。
其实,这并不奇怪。你可知道,图书校对业务很多时候拼的是“童子功”,亦即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基本功。有人汉语言学得扎实,高中认真学完后就很了得,更不要说在大学本科学习时对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再作一番加固夯实,那么此后对付绝大多数书稿大体是没有问题的。有人虽然汉语言学得不够扎实,可在学问上有其他长处,譬如能过好外语关——不少同学考研就败在外语的鬼门关下,譬如对于研究方向的选择契合导师的需要,譬如在学术上的考据和义理做得好,读硕士、博士甚至做到博士后都畅通无阻,可是,在文字编辑和校对上却不一定能胜得过一个汉语言学得扎实的文学学士,要做一个好编辑,还得注意夯实基本功。
书同兄,你能在校对业务上考核优秀,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这个很重要。你说有两位博士只在校对部里坐了不到半个月,就被安排去参加一个大型丛书的审读,免除了他们在校对室3个月的新编辑转岗锻炼程序。你们笑称是“2019享受了1959特赦”。如果我没猜错,用的典故就是不久前播出的电视连续剧《特赦1959》吧?可说句实话,那两位博士同仁没有踏踏实实做几个月的校对,其实是有点儿可惜的,这对他们今后要成为一个全面而优秀的编辑并不利。
这么说不是危言耸听,总归有一番道理的。
记得早些年有一位在全国出版社青年编校大赛中获得一等奖的编辑,在总结她成功经验时说,她硕士毕业后进到出版社,被领导安排了比较多的校对任务,一开始也暗暗叫苦,可也只好耐心去做,几个月后,不曾想就养成了校对人员喜欢咬文嚼字的习惯,虽然后来不在校对部工作,却习惯用校对的方法编辑图书,以至于后来她在出版集团多次图书编校质量抽查中取得不错的成绩,直至在全国编校大赛中登顶。
有一位同样赢得过全国编校大赛桂冠的青年编辑,毕业于一流名校,让她介绍经验,她说,大学7年的学习经历让自己学会了如何欣赏好书,而编辑工作的实践则练就了她编校的基本功,更重要的是,让她完成了从读者视角到编校视角的转换,现在读一部书稿,既要关注书的内容,又要咬文嚼字,同时还要关注全书的宏观和微观结构。
我一直记得这些成功案例,因而对于韬奋基金会参与主办全国出版社青年编校大赛这件事情特别上心。前不久,2019年的编校大赛开赛,我和主办方一些负责人前往赛场观摩,看到来自中央和各省区市出版机构的数百位青年编辑校对人员,一个个青春气息洋溢,都在认真作答,有的在奋笔疾书,有的在凝神冥想,心里不禁漾过一阵阵感动的涟漪。
掌握好基本功,这几乎是所有行业所有岗位优秀从业者的普遍经验。出版业中各个岗位自然都有各自需要掌握的基本功。编辑、校对、装帧、印制、推广、销售、财务、管理等,无一不需要良好的专业水准,而良好的专业水准无一不需要练好基本功。
我国现代出版业群星灿烂,几乎每一位杰出出版家都是基本功极好的出版人。我在大学曾经跟你们讲过著名出版家王云五,说他是商务印书馆历史上除开创者张元济、夏瑞芳之外最为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在创新经营管理上贡献很大,使得这家著名出版机构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步入发展的又一鼎盛时期。其实,在编辑实务上他也有相当扎实的基本功。他后来戏称自己“家财‘四百万’”,即指他一生引以为傲的主要专业成就:“四”即指创立四角号码检字法,“百”即指编撰《百科全书》,“万”即指主编《万有文库》。能有如此大手笔的王云五,却不曾有过像样的学历,他可是靠自学成才、勤学苦练成就了自己出版业绩的辉煌。
王云五年轻时曾在一家英文夜校当助教,晚上上班,白天则盘桓在上海同文馆读书,用3年时间读完英文版《大英百科全书》,还把家中的存书“二十四史”阅览过一遍,具有杂家的知识储备,这样的基本功无疑为他日后从事出版事业、成就“四百万”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要练就扎实的基本功,需要勤学苦练,这是自不待言的,可是,还需要加上一个认真态度。我们都知道邹韬奋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是一位竭诚为读者服务的著名出版家,是三联书店的主要创始人,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他主编的《生活》周刊和《大众生活》周刊名满天下,抗战时期他领导的生活书店56家分支点遍及大半个中国。可是人们可能不太知道,邹韬奋说他在出版工作中有两件“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一个是刊物脱期,一个是刊物有错字。为此,当年他常常在印刷厂加班校改付印样,一熬就是一个通宵。我们编辑出版人要杜绝诸如此类“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发生,看来首先要具备邹韬奋这样的认真态度。
人民出版社有一位在业内被称之为“百万无一失、万万无一失”的“校对王”白以坦,当年他领衔主校的《毛泽东选集》至今也没有发现一个差错,他当年做校对时的认真态度还被他的晚辈同事铭记在心。有一位后来也成为著名校对专家的同事说,当年在校对《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时,白以坦带领他们校对小组下到印刷厂校订终校样,一天午休时间,他看见那时已有“校对王”之称的白以坦还在排字车间里低头看书,他手里拿的是校过多遍、做成“假书”的定稿,一个年轻校对在他旁边对着原稿一字一字、一个标点一个标点地诵读,“校对王”则低着头一点一点跟着校。这位同事感叹,“百万无一失”听起来很轻松,其实每个字都是磨出来的,别以为“校对王”有多神奇,其实就是不糊弄,靠的就是认真。
所谓基本功,最核心的还是态度,我们又不傻,只要态度认真了,不懂的就学,不明白的就查阅工具书,哪有“无错不成书”的道理!这些年全社会都在提倡工匠精神,我们出版业也不例外。要真正具有工匠精神,我看首要一条就是态度认真。前些年读过日本工匠大师秋山利辉的《匠人精神》,书的副题是“一流人才育成的30条法则”,我一条条读了,很吃惊,30条法则居然讲的全都是关于工匠的为人处世态度,其中深意真是值得咱们体会。
书同兄,你晓得,我不是一个古板的人,虽然年纪大了,却也还不算僵化。也许是自己比较喜欢从事文学写作的缘故吧,我比较喜欢有创意的事情,比较看重图书选题的大小创意,比较看重出版过程中的各种策划,每当看到文学作品出人意表的精彩创意,每当发现出版社更胜一筹的精品选题,总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可是,做出版时间长了,遇事多了,发现创意固然重要,骋目畅怀固然让人得意,可一旦落到出版物上,还得要处处小心。
我们的编辑出版工作,常常是一不小心,一个致命的差错,一个致命的细节,就可能毁掉一本内容上好的书、一期美文满载的杂志,甚至酿成大祸。“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在这里不是谚语,是真事。有的尽管错漏没有酿成大祸,可也足以让一本好书佛头着粪,令作者生气,令读者疑惑,令我们做书的人羞愧。
为此,我曾经跟一些年轻的同仁说,古人讲“学然后知不足”,我们却可能要讲“做然后知不敢做”,也就是不敢随随便便去做书。书同兄,这不仅是我从业经验之谈,更是教训总结,我从业近40年,其实教训并不少,有机会我会跟你一一道来。眼下,我以一个老出版人的身份提醒你,要成为一个杰出的编辑出版人,需要做好各个方面的努力,可千万不能轻视基本功。既要勤学苦练,更要态度认真。共勉吧!
此祝冬安!
聂震宁
2019年11月30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