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鸟的深色就像一天结束时的黑暗……它们有着朴素和骇人的美。”
此语出自博里亚•萨克斯的《乌鸦》,是里面我最喜欢的句子,也是这本书孵化成形后带给我的真切感触。
它是我引进的第一本书,它是今年“最美的书”。
缘起:设计是一种灵与肉的极致融合
一年前一次闲聊,周伟伟无意间问我在做什么书,我说《乌鸦》。他一听来了劲儿,说这书好,有意思。英文书名也好,Crow,不拖泥带水。我隔着屏幕都感觉到他的兴致被这只黑鸟激发出来了,倒是很像我先前遇到这本书时的样子。
我不想因为它现在有了点“名气”,就说当初引进的时候有过什么市场调研、深思熟虑。实际上没有。两年多前我刚进出版社三个月,Reaktion Books发来一份书目,里面有几本关于鸟的书,我都没在意,除了乌鸦。这又很像萨克斯写书的情况。
出版商向萨克斯约稿的时候说可以写任何动物,他只选了和他一样乖僻的乌鸦,细细梳理它的黑羽毛,梳理出来的东西不同寻常:智慧、长寿、不驯、灵异、死亡。
这样追溯下去大约是没底的。简言之,乌鸦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秘”,把一条时间线上的三个人都吸引住了。
这位法国象征主义艺术家所描绘的鸟似乎存在于梦与现实之间一个不确定的领域。
2009年,三联书店出过这本书,在豆瓣的反响不错,但它当时和Reaktion Books的很多本动物书籍一起引进,又好像不那么起眼,后来就绝版了。我手头的是新版新译,萨克斯做了修订、加了新版序言,我还找复旦大学的马凌教授写了序。但再版书毕竟不那么好做。时隔多年,怎么把这只鸟激活?讲动物、讲鸟的书一抓一大把,怎么让它像吸引我们那样吸引别的人?答案也许在于一个特别的设计,把我们都感觉到的、乌鸦独有的那种“诡秘”放大,把书的灵与肉做一次极致的融合。
孵化:折腾了那么长时间真的值得吗?
这书的设计就基于一个理念——天下乌鸦一般黑,周伟伟说。
首先是内文,全部在黑色卡纸上印银,每个段落均以乌鸦符号作引。插图原本是彩色,现在和文字一样变成银色。排版时留出大量空白,插图单独成页,或两张插图占一页。
周伟伟如此设计内文非常贴合这本书。萨克斯的《乌鸦》就是围绕乌鸦来写的文化简史。他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古埃及和古希腊罗马时期、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浪漫主义时期,一直说到现在。萨克斯是个讲故事好手,慢悠悠地说古老的神话和寓言,说文学经典里的故事,说名画里的故事。整本书由一个个故事串起来,间或有几段科普文字,另外配上极多的插图。这种写法很让人喜欢,从哪一页开始读都可以,分开来是故事,合起来则是历史。
随便翻开一页,远古的传说就从时间的暗夜里闪现出来。每个段落前的乌鸦则是穿越时间暗夜的向导。亚述人的浮雕、中世纪手抄本上印刻的历史片段,全部闪着银色的微光在黑暗里复活了。
然后才是封面。周伟伟发了六张乌鸦的图给我选。其他五只乌鸦要么在飞,要么在叫,我选了唯一一只静态的乌鸦。保险起见,我让几个同事投了票,静态的乌鸦得票最多。于是黑色的封面上就有了这只烫黑的乌鸦,仿佛黑色夜空下硕大的乌鸦剪影。后来书印制期间,我在维也纳中央公墓看到一只乌鸦,形态极像我选中的那只,停在雕刻精美的墓碑上,肃穆,诡秘。那一刻我知道我们选对了。
为了增加趣味,我们本来要选一幅插图做成月历卡片夹在书里,但想想月历有时效性,过了今年明年就不能用。于是改成明信片,可作书签,也可寄。中国人很多是忌讳乌鸦的,觉得不吉利。所以我最后选了梵高的《麦田里的乌鸦》。这样的名画不要紧,颜色又好,在书里是银色,在明信片上则恢复彩色,夹在黑色的书里,实在赏心悦目。
最最麻烦的是毛边的处理,也是周伟伟特别有意思的一个设计。《乌鸦》不同于普通的毛边本,不是那种要自己裁开的毛边,而是要用机器把书的三边全部打毛,模仿乌鸦羽毛的触感。这给印刷厂出了难题。爱德厂说没这么做过,只能先试试。第一次用普通书做的实验,算大致成功,但有缺陷。第二次才用黑色卡纸做成的书进行打样,成功了,就像一层细密的黑色绒毛,看起来摸起来都非常特别。
再有书脊锁线包布、手工贴板等各种繁琐工序,我和主任、周伟伟、出版科、爱德厂反复商量,一边要做得好看、精细,一边要尽可能省成本,最后也没省下多少。来回折腾了多少趟我已经数不清了。后来有读者说出版社为了抬高价格才做这样的设计,实在冤枉得很,是设计导致的高成本让我不得不提高定价。
从下厂到出样书足足等了三个月。样书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赞叹。包括周伟伟。他问我现在是不是觉得前面的折腾都值了。说实话,我觉得值,但心里是惶恐的。我不知道这只昂贵的黑鸟能飞多久。
起飞:有灵性有生命的纸质书还有得活
生日那天,朋友在微信上问我怎么过的,我说寄了一上午的乌鸦,把她逗乐了。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新书发布,其中有这样几句:“四月是残忍的季节,比起鲜花盛开,我更喜欢乌鸦身上无法驯服的病态美。我把《乌鸦》献给四月,也送给自己。”我只敢把它送给自己,我不知道读者喜不喜欢、媒体喜不喜欢。
一阵子卖力的宣传过后,媒体对《乌鸦》的报道越来越多,读者也开始有回应了。有人说故事读来轻松有趣,有人说乌鸦素材齐全有用,有人说翻开书就像打开夜间模式、阅读体验奇特。当然也不乏抱怨。
我觉得心里有了光亮。我责编了不少书,照理说应该对读者反馈习以为常。但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因为我喜欢而被引进,又经我的手做出的书,真真切切到了读者手里,他们读了,他们喜欢。一个多月便发完了首印,犹豫很久后才加印,虽然怕亏,但到底不忍心看它绝版。
八月,《乌鸦》入选2019年第四届中国最美书店周十大好书。我完全没想到。整个暑假,这本书在各个城市的书店陈列。一时间,我似乎能在各种书店的照片里找到它。黑色的,很显眼。
双十一早上,周伟伟突然告诉我,《乌鸦》入选了2019年“最美的书”(原来叫“中国最美的书”)。我高兴得问他是不是在忽悠我。接着铺天盖地都是这个消息。“最美的书”一共有25种,从全国106家出版社的342份参赛作品里选出来。
我说怎么不见他激动,转念一想,他屡获此奖,大概早已习惯。但是我激动——十年前,它第一次被引进,十年后,它变身“最美的书”复活了。然而我始终惶恐——就好像它已经“功德圆满”,却不知会向何处去。有前辈告诉过我,每本书都有自己的命运。
《乌鸦》在双十一得奖倒是颇有意思。这个奖格外看重纸质书的形态,而那天各路书友都在拼命买纸质书。这么看来,纸质书,至少这种有灵性有生命的纸质书,还有得活。
此时深夜,《乌鸦》安静地躺在我手边,像一个会呼吸的、不能被穿透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