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波兰 爱情 梦
我曾看过一档实时电视节目：摄像机安置在火车头车窗后，呈现在面前的是棕色的土壤，宛如皮料上银色滚边的铁轨，两边繁密相间、枯荣有序的灌木与树林。火车时而穿过黝黑隧道，时而停下。下雨了，细密的雨丝轻柔铺叠在窗玻璃上。如此画面，24小时播放。这有什么好看的？人们的第一反应或许是哑然失笑。但渐渐地，我们不再在世界表面浮掠而过，而是随着火车的哒哒声，降入现实深处。
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时，我时常想起这场“火车之旅”。
叙述者和丈夫R来到新鲁达小镇，结识了女邻居玛尔塔。仿佛记日志一般，叙述者写下这段新生活的点点滴滴，时而夹杂简单实用的菜谱，时而穿插本地流传的传说，时而捕捉关乎宇宙、万物、语言的哲思妙想。仔细一想，这何尝不是对阅读的敏锐描述？
读毕全书，留在我们脑中的究竟是什么？我的脑海中首先形成的是一个色谱：白色，来自雪，因为这里冬天积雪厚得让人绝望，车辆纷纷搁浅，一动不动；饱和度较低的绿色，从草绿到黛绿，来自幼小的桦树，长高的青草；灰，那是叙述者的女邻居玛尔塔的那件“扣眼儿被抻大了的灰色毛衣”；零星几抹红，要么是秋天落在菜园里的苹果，要么是害死一个无辜孩子的红色毒蝇菌。
一张声音地图徐徐展开：蜿蜒曲折的声音大陆漂浮在更广阔的沉默之上，需要匍匐于无声的表面才能听见万物与心灵充满活力的音响：流水沉闷的淙淙声，刀叉落地的铿锵声，打字机的嗒嗒声，梦里人亲切的耳语，地方台朴实幽默的广播。
这一切，自然都经过叙述者语言的冲刷。她的感官像海绵一般吸收世界的动静，肉体仿佛消失，心灵与宇宙的国界消解，世界成为她的皮肤。她拥有X光射线般锐利的目光，既穿透人体内部，也穿透大地。上至宏观下达微观，这种探索让我想起短片《十的力量》。不到9分钟的时间，镜头对准草地上一对情侣，先向远处抽离，以十的次方为距离单位，抵达宇宙尽头，再以十分之一次方为单位坠回大地，跌入人体，抵达原子与电子。短片或许以一种令人晕眩的简洁方式呼应了奥尔加笔下的两个房子，白天的和夜晚的，二者互相平衡，那些“明亮、紧张、有声有色”的瞬间，必定有个“黑暗、流动、无声和混乱”的瞬间与之对应。
在小说里，带着热望与执念的女人为了爱情追逐、碰壁、再追逐、最后忍痛活着，故事同时扎根于战后缓慢恢复宁静的波兰土壤，我们能在字里行间读到历史横悬于顶的阴影：货币的更迭，安全局的监听……巨大的痛苦像埋在现实深处的巨兽。
这部作品无处不浸透着梦呓般的哲思，以不同角度呼唤同一美学主张：为残缺的辩护，对旧的珍视，对梦的礼赞，去人类中心化的主张，对死亡的超脱态度。精心打磨的短章，如同彼此对照的小镜子，用各自的光斑将我们逐步引诱到房子——也就是世界——的深处。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波]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著 易丽君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12月版/60.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