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编辑工作三十六载的李昕,担任过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曾任职于香港三联书店与北京三联书店,他赶上了国内出版的黄金年代。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做书的故事》中,李昕讲述了他与文化界友人之间的往事,与那些曾大获成功的优秀图书之间的故事,“一律亲历、亲见、亲闻,以第一手材料为主,强调纪实,绝不虚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书中再现了当年的大家风范与出版风云,更从真实叙述中,提供了一些对当下时代亦有价值的经验。
编辑与书
编辑这个职业因书而存在。读书、编书、校书、做书,编辑全凭一双慧眼、一颗明心,便能辨别出怎样的书有价值、怎样的内容能打动人。李昕谈及马识途的《百岁拾忆》时说:“在我看来,真正说真话、写真事、抒真情的书,不仅值得当代读者阅读,而且会流传后代。”
书稿从哪里来?编辑可与自己的作家朋友约稿,更多时候需要从大量的投稿中寻找线索,从无名之辈中挖掘新人,甚至从生活中的点滴小事寻找选题灵感,从无到有策划出一本书来。随着年纪增长,编辑对作品的选择会越来越挑剔,对真正好的内容会产生经验性直觉,隐藏着的亮点也有微光。
很多编辑“寻宝”的经历颇有传奇色彩,有的只是风闻别人随口一段讲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便能以此为契机,从无到有打造出一本书来。比如有一次途中,李昕开车,马来西亚华人女作家戴小华随口讲述起一段自己家人的旧事,一个恰巧会讲故事的人,拥有一个传奇家庭,拥有一个天方夜谭的家族历史。李昕被故事吸引后便认真起来,鼓励戴小华付诸文字,最终成就了《忽如归》这部精彩的回忆录,成为坊间佳话。一块璞玉总会遇到知遇之人,经过编辑的打磨,去粗取精,润色修饰,最终成为一部好的作品,编辑最大的乐趣,或许就是这样一个有些成就感的过程。
编辑是书林里的猎人,“天才猎手”天生具备对市场风向的敏锐嗅觉,对优秀选题的透彻洞察。刘振强是台湾三民书局创始人之一,乃胆识和气魄造就的一位书业奇才。1950年代,刘振强察觉到社会上行政人员、专业人才短缺,遂尝试出版各科考试参考书,并取得了不错业绩。未满足于此,随后他发现市场上充盈着大量收益颇丰的中小学教材,相较之下,大学教材需求小,且进口份额大,少有本地出版社对此敏感,于是红海转蓝海,决心拿下这块尚未充分开发的细分市场,他向社科人文系教授约稿编教材,快速发展高校教育图书出版领域。刘振强最终凭借自身敏锐的市场触角,以及预言般的远见卓识,使得考试参考书与高校用书一举成为书局长期的招牌业务,同时兼顾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传播学术思想,延续文化发展”,以出版兴教育,以教育促进步。
有了初稿,编辑所做工作大同小异,无非编校印制的流程一遍遍地走,但区别编辑的好坏,有一条重要准则,要看编辑是否能够拿捏好对原稿修改和保留的尺度。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编辑屠岸曾说:“编辑既要自信,又要不自信。要自信是为了积极地和作者商榷,帮助作者改稿;要不自信是为了避免自以为是。”
编辑和翻译一样都属于尊重原作进行二次创作,“信达雅”为翻译界标准,也可用于编辑活动。“信”指文字是否准确真实,使人信服,涉及内容是非正误、前后对应矛盾、政治敏感话题皆需仔细订正与修改,甚至大刀阔斧删除;“达”指语言通顺,读来流畅,保证字词句读符合标准规范乃编辑基本功,既需要语感,又需要工作态度兢兢业业、勤勤恳恳;“雅”则最为复杂,也最难衡量,是文章的气质、调性、风格、境界等主观感受的综合,人有异,不一致,在李昕看来,编辑只需做到前二字即可,并不负责解决“雅”的问题。
编辑识人
书稿不同于成品书,若有一人能“识货”,并帮自己将心血打磨成精品问世,让更多读者读到是何等幸事;好编辑只有遇到好的作者才能使得自己的才能和抱负有用武之地,挖掘出新人或挖掘出老人的新意多么有趣,编辑作者惺惺相惜,高山流水“绕不开”。
编辑和作者间的友谊延绵不断,在合作做书的时间里,编辑辅助作者完成初稿的写作,一起修改完善书稿的形态,直到书成功地印刷出来,还会陪着作者各地宣传,促销新书,随着日积月累的相处交往,编辑对作者的了解逐渐加深,也扩展了自己的知识领域。
编辑维护好与作者的友谊,得到作者的信任,才能让对方心甘情愿地将书稿交给你这位老朋友,而不是其他同行竞争者,这意味着编辑在办公室以外,还需花很多心思在与作者交流甚至交心。细心的编辑可照顾到作者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不论是日常的喜怒哀乐,还是过往的心结心坎,对作者越了解,在为编辑提供帮助时也越得心应手。何况编辑与作者都属文人,有大量的共鸣与同好,二者在合作范围之外的友谊,甚至延续几十年之久,抛开做书,能在这世间多一位挚友也是件幸事。
朋友会有争执,编辑和作者对书稿的意见也常常出现分歧。即便从编辑的专业角度来看某个改动是正确的,也应先与作者沟通,征求同意后才能动笔修改。所以在阅读书稿时,建议编辑不要直接改动,而是在需要改动的地方,贴一张写有改动说明的小纸条,方便随后与作者一条条商议,也不至于招致作者反感。“王鼎钧作品系列”出版过程中,三联书店的编辑们最大限度地维护原作,“能不动就不动,能小动就不大动”,得到了作者的肯定——称编辑“不是刀斧手,而是化学家”。
编辑自省
别看编辑每日埋头书稿,伏案工作,能游刃有余将编辑工作做好之人,定有着超强人格魅力与交友手腕,能够拥有与作者、学者、读者、出版界同事同行甚至政界人士都能谈笑风生的好人缘,才可能在激烈竞争的图书市场上抢得资源,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曾做过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的杨得炎,语言天赋惊人,以上海话、四川话、广东话、湖南话、客家话随口能与人交流,总能通过这样亲切的口音让外地朋友感到舒适温暖,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敏锐精明而又温文尔雅、谦逊和蔼、彬彬有礼、亲切待人,永远不失外交官风度,脸上总是带着善意的微笑”,这样的气质,与杨得炎丰富的社会历练分不开。在特殊时代,他做过副食采购,做过海员俱乐部服务员,丰富的社会经验使之对文字和选题的感触比他人更灵敏。复杂多变的环境,迫使他练就了一身轻松适应新环境的本领,“杂家”优势,在于对待为人处世方方面面都有所涉猎,广博的知识能让他在一切场合显得从容不迫,即使自己身居高位之后,也懂得谦卑务实,正如他自己所言,从侍者做到编辑,变的是工作环境,不变的是“waiter”的身份,以及不畏困难的品质,这些都出自一副为他人诚信服务的热心肠。
李昕曾提及,人民文学出版社曾要求刚招聘的年轻学生均须先从校对做起,意在重视编辑的基本功训练,使之对书稿有个直观的感受和经验。在校对的基础上编辑,好比在牢固的地基上盖房,一步步稳扎稳打,十分踏实。
编辑工作之余,李昕还坚持动笔写作,前后零零散散写了几十万字的作品,也包括这本散文集《做书的故事》。与优秀的书稿和作者打交道,可以学到很多关于写作的经验和视角,而亲身写作的经历让人对文字有更深刻的感触,让编辑挑选作品的眼光和打磨作品的能力更上一层楼,边编边写、边写边编是一个良性循环,这也是为什么众多优秀的出版家、编辑同时有作者这一身份。这个良性循环圈里,少不了阅读一环,读书稿,读闲书,与写作和编辑工作都密不可分、相辅相成,读、写、编3个部分共同构成了编辑的生活框架。
编辑是一个学者化的职业,当一个人选择了编辑这一行当,就意味着切断了自己做官和经商之道,走上一条做事的路。我们都是精力有限的普通人,能将编辑业务做好,就已耗费了几乎全部的心力,何能有暇顾及其他。虽说出版已成产业,出版物营销几成热点话题,编辑越发屈从于市场的驱策,但知识分子的身段不应彻底放下,对图书品位与质量,对作者读者的利益,仍需坚守。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编辑事业与商业的矛盾冲突,从未停止,不慕名利是有良知编辑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