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纪》(上下卷)叶舟 著/译林出版社/2018年12月版/158.00元
天留下了日月,草留下了根。人留下了子孙,佛留下了经。
晾房在偏院的一隅,属于整个义庄里最高的建筑,上面布满了窟窿眼,有利于通风和悬挂晾杆。收秋时,索敞让伙计们挂进去了葡萄、瓜片和一些耐寒的菜蔬,等风干了以后打算过冬。这都是母亲当面交代的,催促再三。母亲索佟氏已届古稀,平时就像一只坏掉的木鱼,不吭不哈,只在佛堂里丢盹儿,后半年却回光返照,指东戳西的。索敞清楚,母亲催着晾晒,其实是心里惦记着孙媳妇的肚子。眼见着肚子一天比一天鼓了,母亲心里的魂忽然睁开了眼,似乎要亲见一眼下下一辈的头生子的降生,她才能宽释下来。
傍晚时,后院里就传出了惊怪声,索敞的婆娘索柳氏卷了一匹布,提上一筐花馍馍,急吼吼地踅出了偏门,恐怕是去请收生婆了。当时,索敞就在晾房里,瞥见这一幕时,个人的心里也咯噔一下,觉得事情就在今夜,不由得潮起了一丝激动。
这是长子索朗结婚之后的第一个喜讯,也就是说,索门一族的新一代的光阴开启了,在这个荒凉的人世上有了一席之地。念想至此,索敞不由得洇出了一片眼泪疙瘩,慢慢地敷在了颊脸上,擦也不擦。讶异的事发生了,漆黑如巨石的夜空,忽然裂开了一条罅隙,一道红光自裂缝中溅落下来,打在天幕上,打在了索敞的眼底里。这天是初七,前后左右没有月亮,星星却很繁,犹如满满一簸箕的黄豆。起身揉完了眼睛,索敞突然看见院门外的土路上,出现了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好像是从胡家坊一带过来的,于是慌忙下了梯子。
母亲索佟氏佝偻着腰身,半跪在地,噘起嘴吹着鏊子下的柴火。也没用大柴,用的是刨花和锯末,起了一些文火,这样烙出来的鏊饼才有嚼头,也可以存放许多时日。索敞走过去的时候,吃惊地发现母亲已经烙出了七八个鏊饼,齐刷刷地立在墙基上,等着逐一晾干。锅里的那一个刚刚烙好,一拃厚的鏊饼两面金黄,仿佛一块结实的炼砖。索佟氏从鏊子里卸下来,掰开一牙,递给了儿子,让他趁热吃。昏暝中,索敞瞭见原先锁在鏊饼中的蒸汽噗地一下,从里面漾了出来,形如一只白色的小兽,眨眼间便飞了,不知所终。索敞接在手里,并没吃,随手搁在了灶房的窗台上,瞥见母亲又擀出了一轮满月,铺在了鏊子里。索佟氏从烟火中抬望了一眼儿子,摩挲着擀面杖,嘟哝说:听见你哭了。索敞没承认,但也没否认,蹲在地上抓起了一把锯末,塞在了鏊子下,吹了吹火。索佟氏倒也不追究答案,手里揉弄着剩下的最后一块面团,吭哧吭哧地:听着,凡事要耐下性子,不能慌。就这一句话,让索敞立时身体一激灵,锁住了心里的胆气,腿上的筋骨也一下子绷住了。
索敞心里了然,母亲也一定闻听见了院门外的那一些陌生的脚声。索敞安慰了几声,让母亲偷空歇歇,别那么费事,但也知道劝了没用,便拔脚走了。索敞到了前院,用抽子掸掉了身上的灰土,点了灯,给烟锅里填装了烟丝,开始喂火。索敞的眼神掠过了花草,一边盯视着门上的动静,一边用纸捻子喂火。偏不巧,南墙外大柳树上的老鸹啼了一声,又啼了三声,声音好像两个人的四只手,从黢黑的夜空中扑将过来,向他讨要一件贵重的东西。索敞的眼底里一黑,火捻子也跟着灭了。
这时,院门响了。(本文选摘自《敦煌本纪》(上下卷)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