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从来没有一本书能像清华版《山海经》一样,从策划初期,到编辑整理,直到发行一年后,自始至终都能招来众多的疑问:这本书怎么能卖那么多册?这本书怎么选一个刚刚毕业的人来画?坎坷的出版路,是这本书最终成功的最佳铺垫。
决策的不一致,清华版《山海经》的拦路虎
没有一本优秀畅销书是一个编辑独立完成的,每一本畅销书都一定是庞大且虚实兼有的系统支持下的结果。
2015年底,清华版《山海经》悄悄面市了。这本书本来应该早一年面市,但是,因为编辑部内部论证迟迟不能通过,导致出版决策极度困难。几乎每个编辑都认为事业部的其他任何一本书都比这本书有更好的市场潜力。
一位资深编辑在2017年了解了这本书的火爆情况后,在微信上问我:“张老师,我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这本《山海经》会这么畅销?”哪怕到这本书出版的第四个年头,也就是2018年初,也出现过一位同行来办公室拜访,看到这本书后,边翻边惊讶地问“天哪!这本书能卖掉吗?这么赔钱的书你也敢出啊!”的情况。
大多数意外畅销的图书,都能在回溯它的出版过程的时候,找到畅销的充分理由。2009年,我听了亨利•明茨伯格在北京的演讲,当时他说,几乎每一个企业的战略都是后来在成功的基础上总结的,几乎没有一个企业的成功,是按照之前制定的成功战略来实现成功的。因此,才诞生了那么多战略分析专家。而事实上,企业的成功并没有那么强的预见性。
除了至今仍然存在的那些不理解,大多数同行都在问这几个问题。
一位发行的朋友问我:“张老师,这个作者你是怎么挖掘出来的?”
一位美院的老师问我:“张老师,这本书怎么可能有人买?作者并不是知名画家啊!不过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表面上看,和每年数十万的毕业生没有什么区别啊!”
一位图书推广人问我:“张老师,你是怎么做的宣传?”
这位作者和其他畅销书的作者很不同。她的微博没有几个粉丝,也几乎不更新。她也没有自媒体账号,几乎找不到她的信息。
她也不是那种隐藏得很深的名家大家,只是一个80后年轻人。当时和她开始讨论书稿的时候,她刚刚研究生毕业。
因此,和那些注定会畅销,只是要研究如何把出版和推广做到极致的畅销书胚子不同,这本书最艰难的是一开始的决策,及说服大家同意这个决策。
《秘密花园》涂色书出版后,涂色书的选题非常容易通过编辑法眼;清华唯美版《山海经》畅销后,模仿这本书的版式、装帧及插画的《山海经》类画册也很容易得到编辑认可。但是,当年,我的出版计划思路是相反的,我之所以非常想出版这本《山海经》,就是想出版一本和市场上所有《山海经》完全不一样的书,尤其是一定要和那些最畅销的《山海经》图书,完完全全不一样,内容,装帧,设计,封面,等等,都要完全不同。
这是我出版的最主要的动力,但也是部门所有编辑最难以接受的原因。大家都觉得最好和最畅销的《山海经》差不太多,那样比较有把握,和那些畅销书差别越大越没有把握。而我的图书设计思路,简直是,不要说市场上其他《山海经》,可以说和市场上所有畅销的书都完全不一样。可以说,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书,一点把握都没有,当时编辑部几乎没有人愿意支持我。
乔布斯的大女儿在她写的书——《小人物:我和父亲乔布斯》中写了乔布斯在病危时和她聊天仍然提起自己常常做梦在说服别人。
我在最初的出版流程中,做得最多的就是说服,不断地说服,做梦都在说服。
多如牛毛的插画师,为什么选择刚毕业的她
这本书的雏形是清华美院的王红卫教授推荐我看一下的他的研究生的毕业设计,主要是找我判断一下有没有可能出书。这类书稿我们遇到很多,之所以选中陈丝雨,是因为她画的九尾狐和西王母非常有想象力,和当时的所有山海经画作形神完全不同,是全新的构图,但是却自带比古画更强烈的远古神仙神兽的气息。我一下子就被迷住了。但是,这离下决心出版,还差得非常远。因为,这是只有20幅图片的一本毕业设计画册,文字只有《山海经》的原文。每一个艺术学院的毕业生,都希望自己的毕业设计有出版机会,但是,这样的画册我是不想出版的。
让我下决心和作者继续沟通的原因是王红卫老师的这样一句话。他说陈丝雨是那种少见的,几乎不说话,永远都是看见她低着头默默在画画的学生。这句话让我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怪那些画这么与众不同!
我决定说服她,多画些画,同时我说服一位文稿编辑帮我和国学天才孙见坤联系,请他配相应的文字。然后,我继续说服了后面走流程的其他编辑进入了状态。在她们的帮助下,我一次次说服作者,从加更多的神兽画作,到再加《山海经》中的历史、地理、天文……等等,甚至于编辑们分析作为一本中国人应该了解的山海经的基本内容、大家认为应该呈现哪些章节、孙见坤老师认为大众都应该知道的那些《山海经》内容,只要收集到这些信息,我就去说服陈丝雨绘出这些内容的图片。
另外有些内容,例如狌狌,大多数人认为它类似猿猴,这个我心里存疑,觉得不画成像猿猴的模样大家不接受,画成类似猿猴或者现代魔兽游戏的样子,又显得很没有山海经的远古神圣的感觉。一本富含远古气息的《山海经》,如果配上一幅和现代动物或者游戏傻傻分不清的图片,那必然导致整本书的《山海经》气息全无,无奈,最后,就去掉了这篇内容。
值得称道的是,在整个出版过程中,说服陈丝雨可以说是最轻松的。这也是我一直庆幸的。
差点胎死腹中的书,竟迎来22次重印
历经了四个编辑之后,终于有一个编辑看上去毫无怨言地接手了这本书的后期工作,这让我非常开心。不过,过了好几年之后,这位编辑告诉我,她之所以当时接手这本书的出版,是因为她当时刚入职不久,认为这是我分配给她的任务,她担心拒绝后可能会保不住工作。她还告诉我,交接给她的编辑在离职的时候(交接编辑是主动离职),一再提醒她,千万不要接手《山海经》的出版,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工作。
在经历了千难万险之后,到了印前,这本书从内部走向外部,却差点胎死腹中。最关键的说服工作,是宗俊峰社长说服了最后流程中的诸位同事,这本书终于得以顺利印刷。
我记得我在最初向宗社长汇报说,我要做创新出版的时候,宗社长就鼓励我:“大胆做吧,为了创新,即使赔钱我也会支持。”事实上,这么难做决策的《山海经》出版过程中,离不开宗社长的大力支持。
在大部分书首印6000册,畅销书首印上万册的时候,这本书谨慎地首印2000册,而过了大约半年时间,才在读者的不断需求的推动下,开始了万册量级的重印,直至5万册以上的重印,而即使这样大量的重印,也常常上一次重印刚刚下单,新一轮的重印单又下了。现在它已经重印22次了,每次的重印量稳定在三到五万册之间。
清华版《山海经》的创新,刷新了读者认知
当初出版这本《山海经》的时候,中国人对于山海经的认识,大多数处于薛定谔猫的状态,也就是知道与不知道,了解与不了解的叠加状态。
这本书出版一年后,一位70岁的新加坡企业家,打来国际长途感谢我,说作为中国人知道这么多年的《山海经》,却不知道《山海经》讲什么,看了清华这本《山海经》,终于对《山海经》有了大致的了解。当时,感觉真的很欣慰,这本书的初心真的有人能懂啊。
2016年底,我遇到一位英国人,给她看了我们的《山海经》,她很吃惊,她说她先生是英国著名的出版家,他有一屋子中国各大出版社寄给他们的样书,翻阅过数不清的中文图书样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书。竟然会有中国出版人把书做成这样的版式和装帧,她真的没有想到。当时她爱不释手地翻阅,让我对图书的海外输出有了一个独特的想法。如今这本书已经出售了英文、中文繁体、韩文、泰文等多国版权。
清华附小的张文强老师,当时用这本山海经作为一二年级学生的选修课,一个月后家长反映孩子的想象力突然变得特别好。
有一个读者这样评论:原来凤凰、后羿射日都是山海经故事啊,以前竟然不知道。这个书评引起了我的深思:以前山海经里的很多故事被单独挑出来,作为神话传说来演绎和讲述,尤其是少儿读物。这会让中国人误会,以为山海经和西游记类似,都是神话传说,这是不严肃的。山海经是纪实体,西游记是小说,山海经是以事实为基础的描写,西游记则是以取经为背景的神话幻想小说。虽说古人不一定像现代人那样分清文体,但是,刘向的时期,文字被认为非常神圣,人们一般不会把随意编写的东西用这种真实记事的方式写下来。那种,什么山,有什么物种……然后几百里又是什么山,什么物种之类的描写,完全是流水账,只有当时认为是真实的事情才会这样记录。
为表明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有可能真的存在,我们选了书中第286页的“贰负之臣曰危”这个故事。汉宣帝时期,有人在凿山的时候从山洞中挖出一个人,这个人被绑了几千年了,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后来刘向依据《山海经》的记载查到这个人是二负的大臣——“危”,导致当时人人争相阅读山海经。这个神奇的故事说明,山海经和后世的神话传说很不相同。
这本书艰难的出版历程,也让我感受到最早写《山海经》的古代学者的坚持和艰难。从《山海经》中,我汲取了很多智慧和启示,获得了信心和力量。面对读者,编辑推出每一本精心加工过的图书时都很忐忑,但是,清华版《山海经》出版的时候,我很平静,坚信这本书一定会凭口碑受到欢迎,因此,我也没有采用之前编辑们惯用的请名人推荐的方式。没有腰封,没有宣传语,没有封底的名家推荐语,这本书就这样以原始图书的模样被恭敬地呈现给读者,期待读者认识它的宝贵价值。
*本文作者系清华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