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常江: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摘 要】文章全面梳理已有文献,阐释报纸新闻编辑室文化的三种主流话语:世俗性、认知秩序、个人主义,并结合在英国和瑞士两家地区报纸展开的深度访谈,对前沿传播技术冲击下的报纸新闻专业文化的转型和变迁过程进行深入探讨。研究发现,编辑室内的技术变迁重塑了报纸新闻从业者的专业想象和认同,曾经“有机”的报纸新闻专业文化正不断转型为一种原子化、程式化的新型文化。报纸新闻从业者的文化精英认同(即认知秋序话语)仍然有着牢固的心理基础,这一点有可能成为未料民纸新闻业在数字信息丛林中得以延续乃至获得重生的关键所在。
【关键词】报纸新闻;传播技术;专业主义;新闻文化
当人们使用“媒介”这一字眼来界定人类拓展自己的感官和思维并对广阔的外部世界和社会生活加以认识的中介时,实际是在两个层面上展开思考的。首先,特定的媒介其实就是建立在特定技术基础之上的符号系统,其本质是符号依照技术自身的特性进行排列与组合,并最终生成意义和结构的机制。其次,除技术含义外,在对媒介和传媒行业加以理解时,其实更多是将其视为一种文化。用Ossewaarde的话来说,即“媒介的文本如何被赋予了建构关于社会内在机理以及与社会有关的知识的角色”。媒介的这种“技术-文化”属性影响了现代社会不同时期的文明形态:在特定时期占主导性地位的媒介技术类型往往会创造一些特定的叙事类型和生产关系,而这些叙事类型和生产关系既塑造了媒介机构内部的文化,也借助媒介系统强大的认知中介功能,有力地介入了整个社会的变迁。正如詹姆斯·凯瑞的精确总结:新闻业本身就是文化的产物,它的作用就是反映、界定和凝结社会。
在新闻媒体内部,专业文化的形成,是媒介的上述“技术-文化”属性的集中体现,呈现出内向性和外向性的“双重视野”特征。对此,学界已有过广泛而深入的讨论。一方面,不同的媒介生产技术会通过构建新闻媒介机构文化的方式,对新闻业的各种规范和实践进行强有力的塑造,并导致全行业普遍认同的“新闻常规”的形成。更重要的是,特定新闻媒介的专业文化会跟社会结构发生更加深刻的互动,制造社会分层,区隔社会空间,参与整个人类文明的总体走向。McNair曾归纳,新闻媒体自身所具备的某些稳定的“条件”,导致了新闻从业者在其专业主义思维中对新闻业民主化角色的想象和认同。持批判理论立场的Sparks也曾提出过类似的观点,他认为报纸的专业文化会“培育”未来社会的民主化实践。
报纸新闻既是现代新闻业历史最悠久、文化根基最深厚的新闻形态,也是当代全球媒介文化版图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基于印刷术和依托物理空间传播新闻的报纸尽管有着辉煌的历史,却也是传媒业每一轮技术变革最主要的冲击对象。但与此同时,印刷术对文字传统的倚赖、建构抽象意义的能力,以及根深蒂固的阐释传统,又使得一种独特的、带有精英主义色彩的报纸新闻专业文化得以形成。大量的经验研究发现,尽管电视新闻无论在传播效果还是文化影响力上均全面超过报纸新闻,但报纸新闻从业者仍然以“文本阶级”自居,对电视的图形传统持居高临下的批评态度。用布尔迪厄的话来说,报纸新闻的专业文化实际上成了一个“提供标榜文化或艺术地位的空间”的“场域”,是主导行业发展的各种力量和冲突得以施展的主要场所。
在传播技术飞速发展、媒介融合态势日趋清晰的当下,报纸新闻业受到的冲击是显而易见的。在欧美主要国家,报业最后的繁荣期大抵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从那以后便开始不断走下坡路。当然,此处的“下坡路”主要是产业和市场意义上的,而未必是文化意义上的。大量的统计数据佐证了这一点。eMarketer的统计数据显示,即使在印刷媒体历史悠久、传统深厚的英国,主要全国性报纸的广告收入也在以令人震惊的速度下跌:2017年全英报纸广告收入比2016年大幅度下滑9%,且这一颓势仍将持续存在,与数字媒体产业欣欣向荣的成长态势形成鲜明对比。而早在2009年,皮尤中心的调查显示,有近60%的美国人认为报纸消亡对于公共生活不会有任何影响,但这种观察的结论只是表面现象。如前文所述,媒介是一种“技术-文化”的存在,如何透过技术条件的变迁,去解释报纸新闻的专业文化的擅变,才是我们理解传统报业在媒介融合浪潮中的存在方式的关键所在。一如亨利·詹金斯所言:“媒介融合其实是波及全社会范围的文化转型。”报纸新闻作为“印刷技术-文化”在当代社会结构中最重要的代表,其专业文化在技术驱动下的变化,可以作为我们观察当下社会变迁的一个很好的切入口。因此,Menke等人关于媒介融合的判断是十分准确的:“对于融合时代的新闻研究而言,跳脱单一的技术视角,转向文化层面上的理解,是最重要的一项工作。”
本文从三部分进行论述。首先,笔者将梳理现有的理论文献,对报纸新闻业的专业文化特征做出全面而准确的归纳,并以此作为经验研究的基础;其次,笔者以自己在英国和瑞士展开的一项小型的访谈研究为基础,通过分析一手的经验资料提出关于技术变迁背景下报纸新闻专业文化转型路径的探索性结论;最后,本文将结合经典新闻理论对报纸在全绘变迁中扮演角色的阐释,讨论报纸新闻业在未来列能的行业生态及文化前景。
一、报纸新闻的专业文化:三种话语
作为现代新闻业最初和最主要的形式,报纸新闻的专业文化深受印刷术的属性和接受语境的影响。对此,研究者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得出了不尽相同的结论。经深入爬梳文献,本文认为报纸新闻的专业文化是三种话语的交叉与融合:世俗性、认知秩序、个人主义。
一些研究者认为,报纸新闻的专业文化以“世俗性”为核心。事实上,正是大众化报纸的出现和流行使世俗主义成为西方现代国家的基本“文化纤维”。报纸作为世俗文化的代表,与印刷术对天主教会的权威性的瓦解过程有密切关系:机械复制的新闻纸如同机械复制的《圣经》一样,动摇了神学在解释世界的问题上的不言自明的知识权威,因而成为文化民主的象征。在近代神权衰落、民族国家日趋崛起的过程中,报纸通常被视为世俗生活和国家想象之间必不可少的中介。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提出其著名的“想象共同体”理论时,也是将报纸理解为区隔“我们”和“他者”的重要文化中介的。世俗性作为一种文化惯性,对现代报纸新闻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即使今天的西方国家早已是世俗社会,但报纸仍然“在观照民族国家的基督教文化遗产的同时……界定和调整着社会中的种种差异”。
关于报纸新闻的专业文化的第二个视角,体现在报纸对于认知秩序的强调——报纸新闻的从业者普遍认为文字在人类认知体系中的地位高于图像,因而也就间接在报纸新闻读者和其他类型的图像新闻的受众之间制造了文化上的区隔。如Bock就曾指出:“尽管今天报纸新闻与图片之间的密切关系已是不言而喻的……但纵观报纸新闻发展的历史,会发现图片成为一种具有新闻意义上的权威性的信息源,其实经历了相当坎坷的过程。”在现代报纸新闻的日常内容生产中,虽然图片已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内容元素,但从业者仍普遍认为其地位是低于书写文本的,围绕图片完成的新闻报道,也仅仅是为了满足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平民”大众的需要而已。在信息环境业已高度图像化和数字化的当下,尽管报纸受到了强烈冲击,甚至不得不开启“无纸化”的技术进程,但其以“文字优先”的认知秩序为价值内核的专业文化,深远地影响着融媒体时代的信息生产和消费机制。有研究者指出,尽管有着如“一张图片抵得上千言万语”的陈词滥调,但人们始终认为“图像”是不能自我言说的,新闻始终是一种“语境化的语言”,而文字记者是这一语境的支配者。
第三种主流观点将“个人主义”视为报纸新闻专业文化的价值内核。个人主义文化在报纸新闻业中的存在缘起于近代报刊追求报道自由的斗争,并通过一系列法律和制度框架实现了固化。有研究者指出,报纸新闻业的个人主义文化是与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的经济自由主义与社会经济结构的集中化密切相关的,而被新闻机构奉为圭泉的客观性法则,其实是一种对从业者个人主义的“控制措施”—报纸新闻从业者自始至终都是一种强调主观性角色的职业。有人认为新媒体技术对传统报纸新闻业的“入侵”是强化而不是削弱。如Canter的一项针对英国地方报纸的研究发现,报纸记者对社交媒体的使用几乎是一种完全个体化的行为,与其所在的新闻机构之间并不存在必然联系;Broersma和Graham指出,推特之于报纸记者的主要功能在于搭建私人的专业网络;Heinrich则认为,报纸新闻从业者主要是将社交媒体作为一条“个人新闻专线”来使用的,其目标与报纸的总体编辑方针可能是符合的,也可能是不符合的。不过,这些结论其实只是指向了报纸新闻从业者的新媒体使用行为,这种行为为是否能够指向作为文化的“个人主义”,仍需进行深入辨析。但总体上,从业者普遍认为报纸新闻实际上承载着大卫·里斯曼所描述的现代西方社会运转的一个基本的价值观:尽管社会需要对唯我论进行纠正以达到整合的目的,但个人对社会顺从既不是必要的,也非一种公民职责。报纸新闻因其承载的个人主义精神而被研究者普遍视为一种更加有机,也更加纯粹的新闻。
总体而言,世俗性、认知秩序和个人主义成为构成报纸新闻业专业文化的三种主流话语,有着深厚的历史基础和现实依据。报纸新闻业正是依托于这种专业文化实现自身价值延续,而这三种话语也成为下一阶段经验研究的理论基础——笔者对英国和瑞士两家地区报纸的专业文化变迁的经验研究,就是以这三种话语为理论前提的。
二、报纸新闻专业文化的变迁:从有机化到原子化
为探索前沿传播技术对报纸新闻的专业文化产生的影响,笔者于2016年7月-8月先后在英国苏格兰爱丁堡地区和瑞士日内瓦地区的两家英文区域性报纸展开了针对记者和编辑的小型的深度访谈,期望从亲历报纸新闻业剧烈结构转型的一线从业者处获得鲜活的一手资料,并以之作为后续分析和反思的基础。之所以选择欧洲的地区报纸为资料搜集的场所,主要是因为相比拥有更加雄厚的经济实力和文化底蕴、对新技术的采纳和适应效果也更好的主流报纸,地区报纸的结构和文化受新技术的影响更加显著,危机感也更强,而作为近代报业发源地的欧洲,地区报纸素有深厚的传统和显著的存在感。
本次访谈的对象总计14位,主要通过电子邮件联系的方式确定,其中英国报纸的从业者五位,瑞士报纸的从业者九位。在全部访谈对象中,有七位是记者,另外七位是编辑。受访者年龄在30-45岁之间,男性居多(十位)。访谈全部采用面对面的方式进行,单次访谈时间约60分钟。由于笔者当时居住在日内瓦,因此在完成访谈资料的初步整理之后,又对两位瑞士的受访者进行了补充访谈。
访谈用英语进行,采用半结构形式。访谈的问题主要以上文所归纳的世俗性、认知秩序和个人主义三种话语为依据。访谈中着重挖掘受访者对于自已所在报纸的专业文化变迁过程的深入理解,以及对于报纸新闻业在数字新闻时代的发展前景的判断。
1.前沿技术冲击下的世俗精神
报纸新闻专业文化中的世俗性,集中体现在报纸新闻业在生产实践中对于“日常生活的意义”的挖掘。与其他类型媒介的新闻内容和叙事类型相比,报纸新闻通常更关注各种人群的生活细节,也更倾向于从这个角度出发对人群进行分类。如一位受访者所说:“对于报纸来说……了解你的报道是写给谁看的,这很重要。不能期望所有人都成为你的读者。”对于作为报纸新闻机构主流的区域性报纸来说,情况尤为如此。“服务于你所在社区”是几乎所有受访者都表现出来的普遍情绪,这种情绪在强度上甚至超越了对理想化的新闻专业主义信条的追求。
但新技术在编辑室内的采用,显然对地区报纸的上述世俗精神和社区理念构成了冲击。
(1)报纸在由传统印刷介质向数字产品转型的过程中,以“社区”为主要符号形式的世俗精神出现了一种本质性的变化:地区报纸的从业者开始去想象一个“全国”乃至“全球”的市场,并日趋将受众视为同质化和原子化的传播对象。如一位瑞士受访者指出:“在我们的报纸开始逐渐削减印刷数量,并将越来越多的成本投入数字平台和客户端建设中,我产生了一种想法,那就是我们的报纸或许有可能像《纽约时报》一样,产生起出地区的影响力。”数字技术突破传统报纸所受到的物理空间的局限,在理论上为不同类型的新闻机构提供了平等的竞争平台,这对于报纸立足于本国、本民族、本地区甚至本社群的世俗性文化来说,显然是一种反向力量。这一效应在英国受访者群体中同样得到体现,一位英国受访者即表示,在报纸不断进行数字化转型,甚至开始尝试“无纸化”发行的背景下,编辑室内人员在遴选素材、挖掘选题、确定新闻重要性排序,以及组织评论等工作中,都有了明显的心态变化,“大家越来越关注遥远的和宏大的事件……以前这些事与我们无关,但现在我们要对这样的事做出基于本地的解释”。一位编辑则坦言:“我们的工作其实与本地居民的日常生活越来越疏远,而本地居民也越来越少看我们的报纸。”报纸作为世俗生活和国家想象之间中介的角色,正在加速淡化。
(2)报纸记者和编辑在工作中对社交媒体的广泛使用,也破坏了旧文化的“有机性”,高度依赖社交媒体获得报道素材的报纸新闻从业者难以从“世俗文化”的总体性价值出发去进行具有社会整合与社会动员功能的地区新闻报道。他们开始追求“注意力”效应,所写的新闻报道也日趋呈现出非个性化的色彩。一位瑞士受访者称:“当同行们开始在报道中引用社交媒体上获得的信息……我是很迟疑的,因为很难去证明这些信息的准确性。但后来的情况,我们都知道,这已经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了,无论你如何去看待。”而一位英国受访者则表示自己每天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对社交媒体上的重要信息进行检索,“我期望找到更多的本地信息,但事实证明这样很难,所以我现在实际上已经转型为一个报道全国事务的记者”。值得一提的是,受访者似乎普遍认为作为非官方信息源的社交媒体的可信度并不是一个什么要紧的问题,或干脆承认在新闻生产中依赖社交媒体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这一发现其实与Paulussen和Harder的一项针对比利时报纸新闻的研究发现不谋而合—在这项研究中,两位研究者发现社交媒体在报纸新闻生产实践中并没有被纳入“可信性等级”的考量,也就是说,社交媒体对报纸新闻的采集和生产工作的“渗透”,是一个相当顺畅和自然的过程。对此,一位受访者的观点颇有说服力:“社交媒体让我比以前有了更强烈的成功的欲望……我希望我的报道能够超出我所在的这个狭小的区域,拥有更加广泛的读者和更大的影响力。”
总体而言,在各种前沿技术的冲击和“改造”下,报纸新闻的世俗性特征已被大大削弱,区域性报纸在形态和精神气质上与全国或国际性大报,乃至电视网和门户新闻网站有了更多的相似之处。用一位受访者的话来说,那就是“报纸逐渐没有了‘性格’,只剩下‘品质”’。报纸新闻业建立在印刷术基础上的、带有有机社群文化色彩的世俗精神气质,实际上被无远弗届的互联网技术纳入了一个强调“一般性标准”的全球新闻文化网络之中。
2.前沿技术冲击下的认知秩序
如前文所述,强调文字优于图像,并以此作为区分社会文化阶层依据的认知秩序,是报纸新闻专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访谈中笔者发现,在地区报纸的新闻编辑室内,这种文化也受到了比较显著的冲击,并产生了观念和实践上的矛盾。其最直接的外在表现,就是以图片、视频和可视化为代表的各类视觉元素在新闻报道中的重要性得到提升。
(1)通过访谈可得到的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是:报纸新闻从业者对于视觉符号在报道中的运用持有一种比以往更加宽容和温和的态度。如在一项2008年-2009年针对美国地区报纸展开的实证研究中,研究者发现文字和图像之间的“紧张关系”仍是报纸新闻从业者“好奇、焦虑、关切乃至错愕情绪的一个主要来源”。但在本文的访谈中,几乎所有的受访者都表示图像化是报纸新闻形态演变的一个一般性趋势,没有必要为此而紧张或焦虑;更有若干位受访者称自己正在学习与数据和信息可视化相关的技术和软件,以适应新的工作环境。一位瑞士的资深编辑甚至说,他会倾向于雇佣那些熟悉视频剪辑技术的年轻人,因为“视频显然是现在人们最喜欢看到的东西——报纸虽然不能承载视频,但我们有自己的网站和客户端”。
(2)有一个现象很值得注意,那就是受访者在表达对于将视觉符号运用于新闻报道的实用主义态度的同时,往往仍强调报纸新闻相较于另一类新闻——电视新闻的文化优越性。一位受访者在阐释这一问题时指出:“于我而言,视频只是……工具,它能够让文字的表达更加有感染力,同时也能吸引更多的读者。但电视新闻就不同了,它是把世界中的某些局部放大,再通过各种手段去塑造这些局部,最终可能完全改变了世界的本义。”而另一位受访者则认为,报纸新闻的日益视觉化,其实是报纸在新的技术环境下延续生存、发展的契机,但“电视本来就已经是视觉的东西,没有拓展的空间……人们会越来越喜欢互联网视频,而逐渐厌弃电视”。有两位英国的报纸编辑表示,在“互联网时代”到来之前,自己还会每天通过看电视的方式去捕捉全国性或国际性的事件动态,但有了社交媒体和其他类型的网络信息终端之后,自己几乎再也不看电视新闻了。没有人明确表达电视观众是“非精英”,但受访者普遍在言谈中暗示了这一逻辑。
(3)一些受访者表示,报纸新闻日益电子化和视觉化的趋势,带来了不可回避的身份认同问题。数据可视化设计人员和视频制作人员开始在编辑室内拥有越来越大的话语权,从而导致了“报纸记者”和“报纸编辑”这两个身份的含混性。一位受访者即表示:“设计制作人员平时也称自己为记者或编辑,但他们所持有的观念其实和文字记者截然不同。”这种观念的冲突实际上给编辑室的日常运转带来了不少操作上的矛盾,比如“视觉编辑”和“文字编辑”对于新闻价值的不同判断标准,以及在目前仍以文字报道为主体的生产模式之下,可视化内容生产人员的边缘化问题。
(4)从访谈结果来看,报纸新闻记者所认同的“认知秩序”似乎不再以“文字-图像”这样的符号维度作为分层依据,而是形成了新的“印刷(网络)-电视”的媒介维度。报纸新闻从业者的文化精英想象仍然存在,而且鲜明地体现在话语层面上。如一位受访者表示:“对于报纸的编辑来说,最重要的工作仍然是阅读——新闻的最大价值,就在于它是一个通过书写来记录历史的系统。”不过,这位受访者最后并没有忘记补充上一句:“但电视不是。”
3.前沿技术冲击下的个人主义
个人主义作为报纸新闻专业文化的一部分,在西方社会语境下有着深刻的哲学和制度基础。相对于电视和其他类型的新闻媒介而言,报纸新闻的生产通常不需要依赖作为公共基础设施的电子通信网络,也不必然需要团队协同机制,因此报纸新闻从业者通常有着比其他新闻媒体从业者更加鲜明而强烈的个人主义价值倾向。但本文在访谈中发现,报纸新闻生产的社交化和智能化趋势,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报纸新闻业的个人主义文化,而强化了新闻行业内部的无形的网纠协同生产机制。
社交媒体介入主流新闻生产机制的一个主要路径,就是使得社交行为变成了新闻的孵化器。这在实际上大大弱化了报纸新闻长期以来引以为豪的、孤胆英雄式的调查新闻传统。一位英国受访者不无忧虑地表示,社交媒体使信息的获取变得过分容易,对信息进行甄别和解释的空间也大大压缩,因此“没有人愿意去做既受累又不钊好的调查记者了”。而一位瑞士的女性受访者则称,自己毕业时选择来报纸而不是数字新闻机构工作,正因向往调查性记者职业,但实际情况是“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打开Facebook和Twitter……否则会觉得无话可说”。也有受访者表示,其实在本地新闻媒体的从业者之间,已形成一个小型的专业信息交换网络,“大家在Facebook上彼此关注,也会分享一些信息和观点……这很难说不会对自己的新闻写作产生影响”。对于突发新闻来说,几乎没有谁能够抢到所谓的“独家”,因为实际上大家都在使用同样的信息源(社交媒体)和同一个信息网络。
而近年来席卷报纸新闻业的智能化浪潮,则进一步削弱了从业者的能动性。本项研究访谈者所在的两家报纸,均与主流的智能新闻聚合机构建立了合作关系,这实际上消弭了各地区报纸在报道形态上的个性——大数据的逻辑使得新闻读者(此时称为消费者或许更加贴切)的情感和心理需求成为引导新闻生产方向的“指挥棒”,因为只有他们的点击和分享动作才能够被算法记录下来并汇聚成为个性化分发的依据。不少受访者表达了对于自已有朝一日有可能被算法取代的担忧。一位受访者称,个性化色彩鲜明的新闻报道如今越来越不受欢迎,算法更加青睐在猎奇性和感官氛围营造上有独到之处的新闻内容,这实际上迫使报纸记者和编辑开始以“网络新闻”的标准撰写内容、编辑版式和造取标题。相比前面的话题,关于智能化的讨论显然在受访者中引发了更为显著的焦虑感,一位英国受访者表示在算法的强大机制下,未来能够存活的或许只有如《卫报》这样既有文化积淀、又有很强技术创新能力的、真正意义上的“精英报纸”,而区域性报纸则会不可避免地选择“无纸化”道路,成为众多缺乏特色的地区性数字新闻机构中的一个。
总体上,受访者仍认为个人主义(以及调查报道)是报纸新闻业最具独特性的理想文化,但对于这种文化的未来,他们普遍持悲观态度。对于报纸新闻从业者来说,无论是社交媒体对新闻生产的深度介入,还是智能技术对地区新闻机构的特色与个性的消弭,实际上都在宣告作为一种专业文化的个人主义正在西方新闻业版图中不断消亡。正如一位受访者所言:“最终的结果可能是大家全都变成了一副模样。就像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机器。”
三、结论与讨论
本文通过文献梳理和深度访谈的方式,对前沿传播技术冲击下的报纸新闻专业文化所面临的转型进行了探索性研究。研究发现,各种社交化、视觉化、智能化的传播技术业已全面浸入报纸新闻编辑室的内在肌理,不但改变了日常内容生产实践的方式和形态,且重塑了报纸新闻从业者的专业主义想象和认同。报纸新闻曾是一种带有鲜明的社区服务意识和精英主义成色,同时以从业者的个性与个人风格作为主要内容产品标识的专业文化,但这种“有机”的文化在传播技术的影响和塑造下,正不断转型为一种原子化、程式化的新型文化。在这种新型文化里,新闻的采集、新闻价值的判断、新闻产品形态的设计等实践,均要服膺于一种超越本地的、带有全国或全球色彩的无形标准体系,这一标准体系由技术的逻辑所界定,具有价值中立、去个性化和民粹主义色彩,对传统的报纸新闻专业文化形成了有力的消解。
不过,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技术变迁与新闻业变迁之间的关系既是复杂的,也难以获得广泛的共识”。在考察前沿传播技术对传统新闻媒体的影响时,应当尽力避免将技术视为自洽的、唯一的、决定性力量的观点,并充分考虑新闻业自身的文化,尤其是专业文化所具有的惯性和生命力。从本文的研究结果看,在狂飘突进的技术浪潮中,尽管报纸新闻业的专业文化已呈现出与过去不同的面貌,但报纸新闻从业者的文化精英认同(即认知秩序话语)仍然有着牢固的心理基础,这一点,有可能成为未来的报纸新闻业在数字信息丛林中得以延续乃至获得重生的关键因素。
上述结论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报纸”作为一种实在的或想象的媒介在人类认知格局中的地位始终得到流行观念的维护——亦即作为一种“技术-文化”的印刷媒介仍然拥有牢固的认知基础。历史证明,群体心态和身份认同的惯性往往以人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发挥作用。基于本文的研究结论,以近乎“文化决定论”的观点来看,只要新闻业仍然需要精英式思维方式和个性化的深度内容来维系自身对于一般性社会结构的反映和呼应,“报纸新闻业”便会一直存在下去——哪怕是以“无纸”的方式。